她就木然聽著，跟沒長耳朵一樣。叫桃李媽來說，養隻哈巴狗都比她強。

到畢業這一年，爸爸的事情家中已經不再有人提起，他所有的衣服，他存在過的痕跡已經全部抹去；姆媽從桃李讀大學起就沒再去菜場賣魚，養老金雖不多，卻足夠生活，更年期目測也順利度過。較之從前，脾氣多多少少平和了一點。桃李求職找工作時，姆媽甚至跑去董家渡斥巨資兩百大洋給做了一套求職麵試用的小西裝。

西裝遞到手上，望著姆媽關節粗大的變形手掌，桃李沒有說話，隻是上前，摟住姆媽的脖子，把姆媽輕輕抱了一抱。

姆媽可恨可氣，但也可憐，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自幼不為父母所愛，長大後該好好讀書的時候輟學了，每天批鬼神鬥老師，出門就是抄家打砸搶。到該好好工作的時候，發配種地了。黑龍江農場吃了多年的苦，終於熬到回城結了婚，卻沒有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先受婆婆苛待，後遭遇下崗，老了又跑了丈夫。終於找了現在這個叔叔，也不過是兩個窮苦可憐人搭夥養老罷了。自己這個做女兒的如果再不好好對她，那麼這個世上再也沒人能夠真正愛她了。

爸爸出走四年後，桃李決定與姆媽和解。

桃李開始找工作，桃李媽也上躥下跳，拉下麵子，放下架子，去找大伯和大媽媽兩口子，他們兩口子又托彆的人，七攀八找，給聯係了個國企編外合同工的打字文員工作，講隻要通路子的錢到位，簡曆馬上收進去。

國企編外文員那點工資，買鹽不夠鹹，買糖不夠甜，養活自己都勉強，更彆談養家了，但姆媽還是拉下臉托大媽媽塞紅包給人家，因為鐵飯碗，穩定，講出去，不要太有麵子。

桃李曾經是考北京百年名校的抱負與實力，對於國企編外的打字文員，哪隻眼睛看得上？打死都不願去。最後，大伯伯親自打電話來勸：“小姑娘傻伐？這工作保你三十年穩穩當當，朝九晚五，旱澇保收，職業體麵好找老公，同你講，也就你大媽媽和我認得人，有這個關係！”

大媽媽說：“去吧，做吧，先把屁股塌上去，占個位子。”

姆媽說：“通路子的錢你不用發愁，以後用工資慢慢還我。”

第16章

桃李不睬, 也不交簡曆。桃李媽終於按捺不住，開始發火罵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桃李你不要一意孤行, 將來有的你後悔！你不答應我去國企做文員，那麼你畢業典禮我也不去！”

王麗芬女士有個優點, 言出必行, 說到做到, 所以桃李在畢業典禮又是形單影隻獨自一人，幸好，她已習慣這個待遇, 並未覺得委屈或是怎樣, 抱著證書在學校禮堂上拍照留念時，自己為自己得以順利念完大學而慶幸和開心不已。

最後，大媽媽親自跑到她家來勸：“搞什麼搞！傻伐啦！現在國企央企多少難進啦, 連我們小區裡的街道社工都是皇親國戚哦我告訴你！”

桃李我行我素，每天隻管逛校招。原先還為未能讀金融而遺憾很久, 真正開始找工作的時候, 發現自己讀的計算機其實也還不錯，這個專業好似萬金油, 哪怕不一定完全對口，就業情況也很樂觀, 幾乎什麼行業的工作都找得到。

校招逛一遍下來，拿到最好的offer的是四大, 也已簽了三方, 結果自己又投簡曆找到了一家美國留學中介機構的行政前台工作。

大學畢業，人生第一份正式工作，桃李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 又想做什麼，定位不準，對職業也無規劃。簡曆三投兩投，便已迷失了方向，決定就按照自己的本心來：找一份錢多事少、光鮮體麵又穩定的工作去做。學姐早在一年前就去了巴黎，溫州女生也回了老家接管家裡的工廠，無人在身邊參謀，於是一不小心，眼皮子淺的毛病又犯了，毀約簽了留學中介的用工合同。

就薪水來說，其實四大給的更高一點，但她看中了留學中介的辦公環境，徐彙港彙恒隆廣場頂樓，180度無敵景觀辦公室，樓裡的同事們衣著光鮮，互相以英文名稱呼，樓裡打掃廁所的阿姨見麵都向人鞠躬微笑。

所以不管辦公環境也罷，還是老板對於將來所做的承諾也好，她都無比滿意，比起打字小文員，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體麵工作。

至於四大，網上隨便一搜，負*麵新聞鋪天蓋地，諸如新人們薪水不咋地，卻拚死拚活累成狗，忙到吃飯喝水顧不上，加班加到對象找不到，戀愛無法談，年紀輕輕大姨媽就絕了跡。雲雲。

而留學中介，前台的工作內容極其簡單，接接電話，發發郵件，和客戶約約上門麵談的時間，有難度的也不過是翻譯些簡單的英文資料，大學時端盤子倒咖啡的苦都吃過，對於桃李來說，這點難度算什麼，簡直小菜一碟。

現在每天日子輕輕鬆鬆混到中午，和同事小姑娘mary、lucky、lily們四處去逛，開發附近味美價優的小餐館，飯吃飽，來杯奶茶，再跑去美羅城和彙金百貨兜一兜，日子快活賽神仙，想想那些在浦東張江的工廠裡灰頭土臉修電腦和去互聯網公司996的同學們，桃李自我感覺挺美，挺嗲，挺優越。

桃李每天如魚得水的混著，她媽對於她這份工作卻不是很滿意，因為是應屆生，而且試用期，工資不可能高到哪裡去。在女兒身上投資這麼些年，終於到了收獲的時候，這三瓜兩棗的收入還不如她菜場賣魚，於是勒令桃李跳槽，重新找工資更高的工作去做。可惜桃李不願意，她無論如何都要留在港彙恒隆廣場頂樓看華山路風景，做精致體麵小白領，過著優越而快樂的生活。

桃李媽不同意，睜開眼就囉嗦，桃李煩得受不了，乾脆請姆媽到港彙恒隆廣場去逛上一逛，親眼看一看自己的辦公環境。桃李媽自從不做小生意後，每天就呆在家裡擦灰，從早擦到晚，輕易不離開家一步，就派叔叔代替自己去考察。

混在一堆嘰裡呱啦說著不知哪國鳥語的外國人裡麵電梯乘到頂樓，鋪著厚厚地毯的樓道裡轉了一轉，叔叔驚到彈落雙眼。剛從彭浦那邊的拆遷小區過來，突然一下子跑到港彙恒隆廣場的頂樓，對比便格外明顯，乃麼叔叔也格外震撼，當即表示環境確實不錯，廁所格子間都裝修得跟五星級大酒店似的，所以辦公的地方他就不去了，肯定好的，今天他就先回去買菜燒飯了，下次有空再叫姆媽也來開開眼，囑咐桃李幾句後，滿意而去。

叔叔回去向姆媽彙報了桃李的工作環境，桃李的這份工作終於得到她老人家的認同，轉而囑咐桃李，每天務必要早到晚退，幫領導倒倒水，擦擦桌子，澆澆花，以獲取好感。

桃李聽了都想笑，姆媽這一輩子，走到哪吵到哪，是提出辭職都會讓同事和領導開心到想要放鞭炮慶祝的那種人，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連個朋友都沒有。也彆說朋友了，摳索寒酸得連親戚們都看不上，親戚們偶爾組個團去農家樂，都不願意帶她。而現在，她卻能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要求女兒有眼色會做人，去搶保潔工的工作以討老板歡心。:-)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沒幾天，桃李腹疼嘔吐，懷疑是昨晚和同事外麵小攤頭喝了不衛生的奶茶，實在吃不消，躺在家裡休息，姆媽逼著她去上班，講說：“你才上這幾天班就敢請假，要死了，你這樣會被人家開除的呀！”

桃李拉過被子蓋在頭上，馬上又被她搶走，丟到一旁，一直罵一直罵，罵到桃李幾乎病死也躺不住的地步，隻得爬起來，一步一步挪到樓下去上班。跑到公司，已經到極限，感覺雙腳不能支撐身體，一下子癱倒在座位前。老板被她臉色給嚇壞了，一秒不敢耽擱，命令兩個同事趕緊送她去醫院。

同事帶她去附近社區醫院做了檢查，輸了液，開了藥，把她塞到回去的出租車內時，笑著開了她一句玩笑：“說實話，你是不是馬路上撿來的孩子？”

除了偶爾有這種插曲之外，總的來說，桃李的日子過得還算開心。試用期快要過去一半時，突然某一天接到學姐從巴黎打來的電話，講說有個外地親戚家的小姑娘大學畢業，準備過來上海找工作，自己現在國外，所以想拜托她周末騰出兩天時間陪小姑娘一起去參加兩場招聘會。

學姐的忙她豈有不幫之理？更何況周末本來也沒什麼事，舉手之勞而已，於是電話裡一口答應。到了周末約定時間，和小姑娘彙合後，一同乘車前往八萬人體育場。

小姑娘包包裡裝著滿滿一摞簡曆，今天準備投它個一百份再說。看小姑娘排長隊等麵試，桃李暗暗慶幸自己早早就找到心儀的工作，不必受這份罪。招聘會人山人海，桃李不高興和人家擠，就同小姑娘講定，等會在會場出口見，然後一起出去吃中飯。

小姑娘排隊去了，桃李挑人少的攤位兜兜逛逛，看看熱鬨。逛著逛著，逛到會場偏僻角落內的一個攤位上，這攤位是一家日企的，招的是管培生，對專業和語言有較高要求，且所處位置比較偏僻，人沒幾個，冷冷清清。

桃李到這裡時，就見一個日本中年女人和一個求職者模樣的男生以英語艱難交流。女人說話語速很慢，聲調溫柔，偶爾R發L音，有一點點日本人特有的口音。那求職男生的英語水平太搭僵，叫桃李來看，簡直丟我輩之臉。日本女人的話他聽得似懂非懂，側著頭費力去聽，一臉傻氣。輪到他說話，單詞從嘴裡一個一個往外蹦，串不成句子，偏偏字正腔圓，跟念新聞聯播似的，也不知道哪旮遝的大學裡學出來的。他自己也著急，一邊說，一邊比劃著，看得桃李都代他難受。

桃李看得急死了，受不了，跑過去，問男生：“需要幫忙嗎，我可以幫你！”

男生比劃得累了，日本女人也看得吃力死了，聞言同時鬆了一口氣，一齊向她道謝。日本女人從攤位上拿出一堆宣傳資料，開始向男生做公司介紹。他們公司是一家日本世界知名的大手製藥公司，除了製藥以外，旗下另有大大小小很多品牌，業務遍布各行各業，除了軍火，什麼都可以製造和販賣。桃李對日本企業知之甚少，這家製藥公司的名字聽著卻也如雷貫耳。

日本女人介紹完畢，問了男生幾個簡單問題，諸如什麼專業，想要應聘什麼職位之類的，男生一一回答，留下簡曆後，就行色匆匆往旁的攤位去了。留下的桃李就隨口和她閒聊了幾句，問到為什麼攤位隻有一個人看著時，日本女人告訴她說，其實另有幾個同事，碰巧走開的走開，還有一個外麵有事耽擱了，還沒到，自己隻不過是趕鴨子上架而已。

日本女人應該蠻喜歡桃李的，閒聊時，還從攤位後麵什麼地方端出來一盤巧克力，問她要不要來一顆。桃李講好，道謝後，順手剝了一粒塞進嘴裡，一邊說話，一邊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