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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裡青 明開夜合 4395 字 6個月前

“我明白了。”

“……對不起。”陳清霧快要發不出聲音。

孟弗淵低眼,因為意識到自己手指過分用力,將杯沿按出了一個缺口。

他兩手鬆開,沉聲說:“不用道歉,清霧。很正常。這沒關係。”

……這種時候,他竟然還反過來安慰她。

陳清霧喉嚨發梗,“對不起……我想告訴你正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所以我沒辦法心安理得裝聾作啞。我現在……沒辦法對等地回應你……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人。”

孟弗淵一時沒有作聲。

“……並不是因為我還喜歡祁然,而是……我們每次在做新的作品之前,都一定要清理設備,否則上一次殘留的雜質就會汙染新作品。這個清理的過程無法省略,因為這是對自己,也是對新作品的雙重尊重。”

孟弗淵沉緩地呼了一口氣,“我理解。”

該表達的都已表達,陳清霧腦中隻剩下一片茫茫的空白。

“抱歉清霧,這種時候讓你察覺到,想必你非常困擾。”孟弗淵看著對麵像是做錯了事而顯得局促難安的女孩,“我不能騙你說我能夠回到之前的界限,這我做不到。所以……”

孟弗淵微微閉眼,頓了頓,“不用為難,清霧。在你‘清理’完成之前,我不會再來找你。”

說完,孟弗淵站起身。

他垂眸望著木台上即將完成的杯子,“……這個麻煩你幫忙處理。”

最後,他目光輕輕在她臉上一落,又收了回去,便轉身朝洗手台走去。

擰開水龍頭,洗乾淨了滿手的泥,目光瞥見岩石台麵上的尾戒,伸手拿了過來,緩緩地重新套上小指。

孟弗淵關上水龍頭,低聲說:“我走了,清霧。”

“……嗯。”

那腳步聲朝著大門外遠去。

陳清霧抬眼看向門口,那身影看似如此冷靜,腳步毫無錯亂。

下一瞬,背影自門口消失。

隱隱有車解鎖的聲音。

片刻後,車胎碾過了門前的水泥路麵。

所有聲音消失,世界歸於漫長的寂靜。

陳清霧在冷白燈光下坐了許久,什麼也沒想,也沒有多麼的如釋重負。

隻是覺得難過。

那種難過自己都難說得清楚。

伸手,拿起了對麵木台上的半成品。

說是半成品並不貼切。

他捏得很好,幾乎已經完成了,杯壁厚薄均勻,隻稍有不平整。對於新手而言,幾乎是卓越的水準。

突兀在於杯沿處一道小小的豁口。

像是失手按出來的。

/

車駛出園區,一路沒停。

直到大橋在望,隱約能看見河麵倒映燈火的微光。

孟弗淵踩下刹車。

不願再往前,因為河邊的回憶裡已經多了一個陳清霧。

他在前方掉頭,往市中心開去。

深夜的大都會,酒吧裡永遠不缺買醉的人。

從前以為自己能夠免俗,因為已經清醒地直麵過那種痛苦無數次。

但這一次,或許隻有借助酒精才能稍稍消解一二。

他坐在吧台最靠裡的位置,在喧沸的人聲中如一道靜默的深淵,無人敢靠近搭訕。

不知喝了多久,冰冷酒液飲下去變成了一種不知其味的麻木,他終於買單離開。

腳步幾分虛浮地走到路邊,拉開車門上了車。

該叫個代駕,但他隻是打開車窗,身體往後靠去,疲倦地點燃了一支煙,許久沒動。

路邊攤還未收攤,夜裡一串燈火琳琅。

有人蹲在路邊賣花,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看樣子像是高年級的小學生或者初中生,大抵是假期出來勤工儉學的。

小姑娘似乎是發現他了,怯怯地打量了一會兒,隨即抱著紙箱走了過來,“先生買花嗎?”

已是深夜,那些花放了整天,有些蔫了。

孟弗淵拿出皮夾,從中抽出三張紙幣,“都給我吧。”

小姑娘高興極了,但極有原則地隻接了一張,“給您放到哪裡?”

孟弗淵解鎖了後座車門,叫她自己拉開車門放上去。

小姑娘放下紙箱,關上車門,笑容洋溢:“謝謝你!祝您周末愉快!”

小姑娘跑出去兩步,孟弗淵出聲叫住她。

“怎麼了?”小姑娘轉身跑回來。

“能不能麻煩你幫個忙。”孟弗淵抬手,點了點前麵,“那裡有家花店,想請你幫我買一束花。”

叫一個賣花的人幫忙去彆家買花,很是冒犯的請求。

小姑娘卻不在意,笑說:“當然可以!您想要什麼花?”

幾分鐘後,小姑娘回來了。

她照舊要去拉後座車門,孟弗淵說:“麻煩幫我放到副駕。”

小姑娘照做。

花放好以後,小姑娘將小票和找零遞給他。

孟弗淵隻接了小票,“這是給你跑腿的費用。”

小姑娘卻笑著搖搖頭,將錢塞進他手裡,背著手轉身蹦跳著離開了。

夏夜潮濕的風,撩起一縷淡青色煙霧,拂向麵頰。

孟弗淵閉眼。

風聲好像遠了,連同整個世界。

但一睜眼,仍在喧囂的鬨市裡。

酒精是已然失效,還是根本沒起作用,為什麼那種痛苦依然清晰,所謂錐心也不過如此。

孟弗淵偏過頭,一動不動地看向副駕駛座上的那束花。

紫色小蒼蘭。

深夜裡開得幾分倦了,卻那麼美麗,遙不可及。

第19章

某攝製組要為翟靖堂拍攝九十分鐘的紀錄片, 取材的其中一站就在東城,翟靖堂去東城某大學做講座。

得知此事,陳清霧立即聯係翟老師, 想做東請他吃頓飯。

翟老師的回複是,飯不吃了,但既然陳清霧的工作室也在東城, 那勢必得來工作室拜訪拜訪。

這性質和被老師當堂抽查作業沒什麼兩樣,陳清霧自然嚴陣以待。

當日,陳清霧先帶翟靖堂去參觀了文創園的那座柴窯,隨即去往自己的工作室。

藝術家們對自己的工作空間要求各不相同,翟靖堂偏好整潔有序。

進門之後,翟靖堂看見乾淨明亮的環境率先點了點頭,說規劃得很不錯, 很有條理。

陳清霧帶著翟靖堂稍作參觀。

翟靖堂問:“最近做了些什麼作品?”

陳清霧給他看了看最近的習作,還有之前燒製安姐的那組作品時,挑剩下的備選品。

翟靖堂隨意挑了那隻“塞上燕脂凝夜紫”的備品,一邊細看一邊指點改進的空間, “顏色有點浮,不夠實。你以前就有這個毛病, 做東西總是指望一次性燒到滿意。這隻杯子你拿去再複燒一次試試看,保管比現在這個效果更豐富。”

陳清霧連連點頭。

說完了缺點,翟靖堂又誇:“不過瑕不掩瑜,做的東西開始有你自己的風格了,很不錯。”★思★兔★網★

翟靖堂一直是這樣, 嚴慈並濟。

同行的還有一個一直在翟靖堂手下工作的學生, 姓姚,陳清霧他們這些後進的都叫他姚哥。

姚哥說:“清霧你工作室成立要做個海報發朋友圈啊, 不然我們怎麼替你宣傳。”

陳清霧很不好意思:“其實是因為工作室名字還沒定——正好翟老師您和姚哥幫我看一看,定哪個比較好可以嗎?”

陳清霧將工作台上的一張A4紙拿過來,那上麵是她擬定的七八個名字。

翟靖堂的工作室叫靖南堂,“靖”和“堂”來自他的名字,“南”來自他妻子的名字。那時候大家知道了名字的來源,都一副吃足狗糧的表情。

翟靖堂舉著紙張細看,沉%e5%90%9f半晌,說道:“最後這個你怎麼劃了?我倒覺得這個不錯。”

姚哥湊攏一看,也點頭,“霧裡青。不挺好的嘛?既跟你名字貼合,又跟你作品風格意境類似。”

陳清霧也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寫下了又劃掉,隻笑了笑說:“那我再考慮一下。”

參觀一圈之後,翟靖堂腳步稍頓,拿起台麵上的一隻青白釉小碗,“這是誰做的?”

陳清霧看去一眼,“是一位叫莊世英的女士做的。”

“莊世英?是業內的嗎?怎麼沒聽過這個名字。”

陳清霧便跟翟靖堂介紹了那一組五隻瓷碗的淵源。

翟靖堂將五隻碗都仔細賞閱了一遍,感歎道,“真是好東西。——大姚,我們的那個策劃,是不是最近準備落地了?”

“是的。”姚哥忙對陳清霧說道:“最近翟老師和瓷都的幾位老師準備聯合牽頭組織一個展覽,性質有點類似發掘遺珠之作。清霧,我覺得這位莊老師的作品,就很適合拿來參展。”

陳清霧頓了一下,“我手裡隻有這五件作品,會不會不夠?”

“展覽是藝術家專題的形式,五件確實不太夠。你能聯係到她的後人嗎?問問他們那兒還有沒有藏品。隻要對方有意向參展,後續運輸、安保、布展這些事兒,我們都會全權負責。”

陳清霧猶疑了片刻,隻說:“我去試試看。”

姚哥點頭,“你確定好了跟我聯係。”

參觀結束後,翟靖堂和姚哥便準備走了,左右不肯答應讓清霧請客。

陳清霧知道翟老師是個極有原則的人,也就不勉強。

臨走前,姚哥半開玩笑地囑咐:“多在群裡發言啊清霧。”

陳清霧笑說:“我儘量。”

將翟老師和姚哥送走後,陳清霧回到工作室不久,收到了姚哥推送給她的一份pdf文檔,是關於那“拾珠計劃”的完整介紹。

陳清霧看完,陷入沉思。

/

八月中,陳清霧奶奶作七十大壽。

陳清霧頭一天晚上回南城,第二天上午,起床化妝之後,跟父母去酒店迎賓。

陳遂良年幼家貧,大學畢業放棄了文職工作,下海經商,幾度起伏,成立了自己外貿公司,而立之年就在南城立住腳跟。

他小時候受多了親戚白眼,出人頭地以後便很好麵子,但凡這種講究排場的場合,必得不遺餘力。

今年是母親整壽,自然要大肆操辦,還得將陳家遠近的親戚朋友都邀請過來。

陳清霧從小不知道參與過多少這種宴席。

也因此很早就清楚了,陳遂良心底裡是不怎麼滿意她這個女兒的。

她小時候體弱多病,心思敏[gǎn],性格內向,後來高中在南城外國語中學學理科,成績優異,不管是走自招還是自己參加高考,考個985應當都沒問題。偏偏她高二的時候就打定主意報考美院的陶瓷係,一意孤行準備藝考。

一個親戚眼中“玩泥巴”不務正業的女兒,自然很難為陳遂良的衣錦還鄉錦上添花。

宴會廳門口,陳清霧同陳遂良站在一塊兒,全程保持微笑,並聽陳遂良的命令叫人,這個伯伯,那個嬸嬸的……一個不認識,也記不住臉,隻笑得臉發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