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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霜雨自覺記錄得差不多了,才坐下來喝茶。

“你為何還要分開繪製?”周斯音以為紀霜雨的“寫實布景”也是和其他舞台一樣,就是把整個場景包括擺設全繪在景片上,不太懂他速寫的時候還分器物分角度。

“因為要單獨製作的。”紀霜雨道。

“這怎麼做到?”周斯音聯係他在戲曲舞台上布置的空間感,猜測到他可能要構建一個立體空間,但是,像這樣的道具,尤其你要體現出豪門氣息,一般得用錢堆出來。

春雷社的公演經費,刨去紀霜雨的薪水,就是兩千塊,不夠買他這張放茶水的小葉紫檀托泥小幾。

“能以假代真,那就是功夫了。用真材實料,還看不出本事呢,也怕演員們顧及著不敢動作了。”紀霜雨笑道,“不止是布景,服裝到時候也得做出質感,真的皮草大衣買不起,但能模擬出視覺效果。”

你說要真擺個價值千金的道具,真是不能更真了,但演員不得時刻擔心著怕弄壞。

周斯音應了一聲,看著正在喝茶的紀霜雨,燭光下他仍戴著帽子,原是最忌憚之物,此時周斯音卻想起他那頭霜發來了。在月色下時,在融著雪時……

其實是極美的,雖不是人間之色。

恍惚間,周斯音不自覺脫口而出道:“你還是沒有字麼,實在不便稱呼,我為你擬一字如何?‘鶴年’就極妙……”

怎麼突然給我起名字了。

鄒暮雲的暗示紀霜雨是收不到的,像周斯音直接說,他也不反對,說道:“不錯,好啊。”

周斯音忽而回神,發覺他竟真的同意了!

紀霜雨認下這個字,周斯音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又費解自己為何不知所措,好似解釋給自己聽地道:“這個字與你名有些無乾,我隻是想到你少年霜發……”

他想到,我二人是朋友,又是生意夥伴,為無字的朋友擬一個字又如何。如此想著,也就放鬆了。

“那個啊。”紀霜雨把帽子給摘了下來,隻見他一頭白發已褪得帶了點亞麻色,發根還長出了一截黑發,也就是他好看,能撐得起來。

不過重要的是,霜發,不成立了。

紀霜雨:“好像肉吃多了,白發病開始好轉了。”

周斯音:“………………”

周斯音自閉地低著頭。

剛剛恍惚的感覺全都在心底變成了臟話。媽的。

“哈哈哈哈沒事,這個字我還是可以用啊。誰說沒關係了,霜雪鶴白也恰如同一幅畫。”紀霜雨看他的樣子有點沒忍住笑,也是,這誰料得到,他安慰了一句。

“你說真的,沒有耍我?”周斯音警惕地看他一眼,很有被調?戲多了的自覺,“紀鶴年?”

紀霜雨原本在笑的,聽到他這樣叫自己,隻覺得手指一麻,直連到心底。

名字原是人生來被賦予的第一個祝福,第一個意義。

在他獲得這個字後,有種好像與這個世界也產生了聯係的感覺。

恍然片刻後,紀霜雨才在周斯音懷疑的眼神中應了一聲:“是我,就是我。”

……

紀霜雨離開的時候,已經晚上九、十點了,周斯音今夜也不住這裡,去自己的宅子,順便送紀霜雨回小鼓胡同。

路過一街小吃時,紀霜雨就叫停了,下班後本來就隻隨便墊了墊,在周斯音家動腦也累了,“我想下去買蒸餃吃!”

說是蒸餃,這家的特色是蒸了又煎,因加了胡椒和羊油,彆有風味,紀霜雨很喜歡。

而且這個小吃攤,是玩兒抽簽的。

這時候很多做小生意的都搞抽簽,就像買糖畫有那種自己轉盤,轉到什麼圖案就給你畫什麼,能提高主顧的興趣。

這簽筒裡的簽子上刻的是牌九點,抽出來的點數超過十三點就算贏了,可以拿走雙份蒸餃。輸了,就隻一份啦。

“老板,我要抽一把!”紀霜雨對停在身後的車裡等待的周斯音抱怨了一聲,“我每次都是輸,你說怎麼回事。”

“哈哈哈,紀先生,指不定這回就撞上贏了。”老板樂嗬嗬地安慰道,他也是戲迷,認得紀霜雨的,平時老自豪了,紀霜雨愛吃他的蒸餃,四舍五入金雀也認識他了!

說實話,老板看紀霜雨每次輸,差點想幫他作弊了,最後還是忍住,誠實做人。

周斯音聽了,卻是意味深長地道:“你知道為什麼嗎?”

紀霜雨:“啊?不知道。”

周斯音:“你好好想想,你每次工作完……”

紀霜雨:“……”

還能為什麼!你每次扮完吊死鬼都不好好卸妝,晦氣死啦!周斯音了然地看著他。

“少封建迷信了!”紀霜雨罵罵咧咧地抽了一把,結果出來三個一。

老板:“……”

紀霜雨:“……”

想罵街。

周斯音打開車門下來,傲然道:“讓開,我來。我今日燒了香的。”

紀霜雨:“……”

他把很不甘心的紀霜雨給擠開了,捧起簽筒,居然還閉眼禱告了一下。

鍋上冒出的水汽氤氳在他修長的手指與深邃的眉眼間,仿佛古寺香煙,把這小街都增上幾分沉靜的氣韻。

紀霜雨竟在好笑之餘,又覺得他還挺可愛的,忍不住擰開了鋼筆……

而周斯音,祈禱了一會兒後,才抽了三根簽子,撚在手裡展開一看。

紀霜雨:“怎麼樣??”

周斯音輕蔑一笑,展示給他和老板:“三一四五六。”

——三一四五六,大順,按規矩不止雙份,老板得給三份蒸餃!

紀霜雨目瞪口呆。

靠靠靠!

這是什麼玄學,手氣居然這麼好。

饒是紀霜雨這個無神論者,現在也不得不暫時低下頭顱:“算你厲害!”

老板也難得見抽到大順的,恭喜道:“抽了這個簽,您今年順順利利,心想事成啊,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他雖然不認得周斯音,但一看打扮是個有錢少爺,也就如此祝福了。

周斯音再次得意地看了紀霜雨一眼,“多謝。”

勸你適可而止,贏了三份蒸餃是想炫耀到明年麼,紀霜雨拿起自己那份蒸餃,酸溜溜地看著周斯音想,老板正在給周斯音裝蒸餃。

周斯音對老板道:“夜裡吃不了太大,您給裝一份就行了,剩下兩份寄在您這兒,下次他來,給他就是了。”

“哎!”老板響亮地應了一聲,“那就給您把喜氣存著,下次順給紀先生。”

紀霜雨立刻沒那麼酸了,美滋滋地對周斯音說:“謝謝寶鐸。”

誰說燒香沒有用,今日隻花了一角錢,就在紀霜雨麵前獲得如此尊重。周斯音提著蒸餃,心中很爽地上車。

車開至小鼓胡同。

胡司機認真地回頭問道:“東家,這回還要送紀先生進去,然後紀先生再送您出來嗎?”

周斯音:“……”

紀霜雨:“……”

是他的錯覺麼,被胡司機一說,怎麼顯得他倆那麼奇怪??

看到周斯音也一臉無語,紀霜雨暗笑著打開車門,“不用了不用了,彆送。”他走了下去又探身回去,放下一張紙,“這個送你。今天謝謝啦,讓我去你家取材。”㊣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他踏進了小鼓胡同,朝著中段電燈照亮之處。

周斯音在拿起了那張紙,發現竟是方才紀霜雨不知何時畫的速寫,鋼筆墨線草草勾勒出一張側臉,正是方才街市上捧著簽筒閉眼祈禱的他,隻有線條而無明暗,但神韻已具。

右下角還有一行小小的落款:《鈴鐺兒的祈禱》by紀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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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女子中學。

“尋芳,春雷劇社真請了紀霜雨做導演麼?”一名女生一麵活動著膝蓋,一麵問自己的同學。

林尋芳正是春雷劇社的一員,也是少有的女演員,此次她當仁不讓,要扮演女主角,她聽罷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女同學笑道:“你們劇社人那樣多,彆說我,怕是連我在其他學校的哥哥都知道了。哎,你見過紀霜雨本人了嗎?他是不是真的和照片裡一樣好看,還有一頭白發,還有一個早亡的戀人?”

林尋芳抿嘴一笑:“真的是很好看的男子,年輕博學,戴著帽子卻是看不到頭發的,但他帶弟弟妹妹很熟練,真是溫柔呢。”

女同學“哇”一聲,咂摸了半晌,“好看是好看,但我實在想不到,你們會請他做導演。於老師不是特彆不喜歡外麵那種改良新戲,說他們自稱新劇,毫無新劇之風。”

“不是,我們請紀導演,是來做寫實風的。”林尋芳眨巴眼睛道。

女同學噗嗤一聲,“你是記錯了吧,他要會寫實風……在長樂戲園怎麼不展現呀?”

布景還在製作中,林尋芳尚未看到,也沒有十足的信心,尷尬地道:“反正,反正紀導演的戲劇理論很厲害,我們都信任他!”

女同學玩笑道:“那我隻等看看你在台上甩水袖拉。”

紀霜雨要給春雷劇社的白話劇做導演之事,是瞞不了多久的,不說這些學生人多嘴雜,雖然尚在排演中,但春雷劇社租了場地,他的幾個徒弟最近作畫也是寫實風,對麵的鶯歌舞台一直盯著這裡……

排演一段時間後,消息自然傳揚出去了。

和此前每個知道這消息的人一樣,大家的反應是:不可能吧?

寫意風剛火熱,紀霜雨才收了一幫徒弟,最近也沒停下改編其他戲碼的腳步,不像是要投奔寫實的意思。

再則寫實風全然是滬派布景師的天下,在大家心裡,他們已經是把這兩個字,發揮到極致了!

鶯歌舞台內部。

蔣四海用徐新月同款姿勢,扒拉著窗戶往外偷看對麵的長樂戲園,看到一幫春雷社的學生從裡頭出來——各個穿校服帶校徽,很好認的。

他跳下自己的偷窺專用板凳,露出了得意中夾雜幾絲悵然的複雜神情,歎息道:“紀霜雨啊紀霜雨,卿本佳人,奈何寫實!”

若排演新劇,那便是自己放棄優勢,往我手裡撞了!

他臥薪嘗膽,隻為排出打敗對麵票房的新戲,才有臉回滬。如今紀霜雨雖然自斷一臂,以短處示人,他卻有種勝之不武的感覺呢。也罷,就讓年輕人經曆點事吧!

……

紀霜雨做新劇導演的消息越傳越廣,最後隨著海報提前貼出去宣傳,算是確鑿了。

徐新月講義氣,門報上把他們的劇名寫得很大很醒目,並安慰紀霜雨:“我是相信你的,但這上演之前,難免有人不信你,說些難聽的話,畢竟咱們之前就得罪過人,你若看了千萬不要傷心。”

原先傳說紀霜雨去給學生們排新劇了,還有些人不信,或是壓根沒聽到風聲。

現在海報都貼出來,不得不信,紀霜雨的名字也是印在上邊的,甚至是整台戲最知名的人,其他都是沒名氣的學生……

這位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