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僅存一人。
他佇立虛空,仰頭頂天,腳下踩低,如置身亙古混沌,前無可去,後無可退,岌岌可危,方寸深淵,換作常人,必定不敢再踏出半步,但長明毫無顧忌,他內心已然沒有恐懼,閉上眼,混沌也能浮現心中,近處流雲,遠處水滴,清晰於耳,了然於心。
四方清風,寂寥長空,天樞搖光,北鬥當頂,月出碧霄,雲橫六合。
道門講清靜無為,無為即無我,我即萬物。
佛門曰菩提本無樹,心如明鏡台,心若不動,萬物則不動。
說到底,有我即無我,我即萬物,即佛道。天地玄黃是我,宇宙洪荒是我,日月是我,山海是我,可充混沌,可徜粟米,華星照神,萬法歸宗。
九方長明往前,邁出一步。
正是這一步,讓他眼前驟然大亮!
他已經有許多年沒這麼失態過了,但此時,九方長明麵色驚異,連眼睛也微微睜大。
而他眼底所映出的,是從古至今任何一個修士都未曾見過的絢爛場景。
對公子而言,九方長明的怔愣僅僅是一瞬。
怔愣暴露破綻,從而暴露致命的缺陷。
即便隻有短短一瞬,也已足夠!
他嘴角微揚,以誌在必得之勢,將所有靈力排山倒海一般推向失去反應的九方長明。
雖然他並不知道此人來自何方,有何背景,但他下意識已將九方長明與雲未思二人,當成威脅與變數,他計劃中的一切順利進行,紅蘿鎮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環,原本甚至可以稱得上無關緊要,他絕不允許被忽然冒出來的變數毀掉所有心血!
眨眼間,靈力已近對方麵門,眼看九方長明就要被斃掌下——
一條黑狗突然躥出來!
它正好飛起,橫在九方長明麵前,為他擋下最為致命的那一擊。
狗與人皆被巨大靈力掀起,往後飛起!
狗子隻覺渾身劇痛,似筋骨寸斷,血肉分離。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生不如死,哪怕當初在萬蓮佛地,被鎖鏈穿透骨頭,被當作引誘九方長明前來相救的誘餌時,也沒有這麼痛過。
這種痛,像神魂活生生被從身軀上撕裂下來,再有一隻無形的手將魂魄一點點撕開碾碎,碎片再扔進石磨裡反複碾壓,永無窮儘,永不停止。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有個人,也在他麵前痛哭流涕,說自己很痛苦,隻求速死,求他成全。
那是誰?
周可以已經記不起來了,那人的麵目很模糊,名字來曆更不記得,但他能清晰記得對方的聲音,那種痛苦哀嚎,字字泣血,與他現在毫無二致。那個人……是因為被他抓來,當作修煉魔功的爐鼎,那時候他走火入魔,每隔一段時日就需要吸食人血,以精魂為丹藥,緩解痛苦,精進修為。依附於見血宗的小宗派,為了不被見血宗滅門,不得不忍痛獻出自己的弟子,因為周可以瞧不上普通人,他甚至還很挑剔,要求對方獻上容貌姣好,靈根出眾的弟子。這樣的修士在那些小門派裡無異於佼佼者的存在,是他們未來崛起的希望,有些不肯順從的,當真就被周可以滅了,到最後整個門派的性命都保不住,以致於後來像七弦門那樣的宗門,聽見許靜仙要求他們獻出劉細雨,雖然掌門張琴百般痛恨,最終仍選擇了妥協。
彼之前因,此之後果。
周可以從來就不相信有報應,他不聽九方長明的告誡,執意將魔功修煉到底,期間有多少人為了他的修為化為肉泥,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但現在,那些人臨死前苦苦哀求的聲音,竟一個賽一個清晰起來。
他不僅失去作為人的資格,被迫棲身一條狗,那些用血肉堆砌起來的修為,也如流水般逝去,消失得乾乾淨淨,現在就連死法,也與那些人一模一樣。
這是報應嗎?
周可以恍恍惚惚地想著,他親眼看見自己寄居了好一段日子的狗身體被巨大靈力壓迫下支離破碎,血肉迸裂,那真是粉身碎骨猶嫌不足,每一滴血都被分解成粉末,蒸發殆儘。
痛到極致,他的神智居然還是存在的,每一刻都想著立刻死掉解脫,卻身不由己,依舊在活生生飽受折磨。
灼熱,熱到一定程度,他竟也沒有痛覺了,甚至還覺得暖和。
他感覺到自己被一隻手掌攥住,輕輕合攏。
那種暖意更明顯了。
痛感卻在消失。
是,九方長明?
是九方長明?!
周可以以為對方在劫難逃,就算有自己抵擋,九方長明這次難保也要與自己一起死了。
死就死吧,他也活夠了,天天在一條狗身體裡,連話都說不了,隻能汪汪叫,還要被雲未思冷嘲熱諷,他早就膩煩了。
可,九方長明為何沒死?
不僅沒死,他甚至能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正烘托周身,令他痛苦消失,甚至一點點恢複精神。
他聽見九方長明的聲音。
虛弱,但輕快,如釋重負。
“多謝你。”
謝誰?周可以蹙眉。
“若非是你咄咄相逼,我也不可能頓悟。”
他這下聽明白了,九方長明謝的是對麵那人。
公子不可思議,竟有人在那樣的攻勢下,還未死?
連那條狗都死無全屍了,他為何還在?
“你到底是誰?”他眯起眼,如臨大敵。
公子從來不會將一個問題反複詢問,如果對方不回答,他有的是辦法問出答案。
但現在,對方近乎鬼神莫測的能力,卻讓他頭一回產生不確定的疑惑。
“九方長明。”
名字足夠特彆,可惜公子從未聽過。
對方似乎看出他的疑問。
“你自然沒有聽過,這天底下,也不會有人聽說過。但我之所以站在這裡,與你有極大的淵源。”
“為何。”
“因為,我是來殺你的。”
殺字落音,對方已經躍至半空!
劍光若日月之暉,耀目奪彩,極天地壯麗,儘山河偉岸!
迅如閃電,射向公子!
公子早有防備,在劍光乍起之時,他也已經躍身而飛。
兩股強大的靈力相遇,如東西颶風正麵對衝,彼此僵持不下。
兩人周身迸發出更為劇烈的氣旋,將周圍一切悉數毀滅,阿容早已被狂風吹到兩三裡外,此刻仍感覺到黃沙卷著冰雹如利箭當頭射下,將房屋土牆射穿,在破牆坍塌之後,整座房子很快也跟著轟然倒下,將阿容壓在下麵。
天地變色,日月無光。
原本陰沉的天空紫光衝天,在兩人交手的中心點,雲氣劇烈旋轉,將紫光牢牢吸住,連帶附近翻騰不已的雲,也都被染成紫紅相間,詭麗奇幻。
整座紅蘿鎮都籠罩在狂風之下,被九方長明和公子的交手所波及,許多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有好事者跑出來看,立時被卷上天邊,其餘人隻得牢牢關緊房門,躲在家中默默祈禱這場災難儘快過去。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還當是天現異象,神仙震怒,隻有身處風暴中心的周可以,知道自己麵臨的是什麼。
對麵這人,無比強大,乃是世間罕見的修士,他的修為可能早已遠遠超過大宗師,隻是平日裡一直韜光養晦,未曾展露,直到九方長明的出現,將他真正的實力逼出來!
不僅如此,源源不斷的魔氣從他身上泄出,澎湃洶湧,永不枯竭,即便此刻周可以隻有神魂,依舊能感覺到如山勢傾倒般的壓力,將他壓製得喘不過氣,意識裡隻留下求饒一個本能。
他尚且如此,九方長明受到的壓力隻會更甚。
周可以隱隱約約感覺方才那一瞬,九方長明約莫是頓悟到了什麼,能力氣勢都得到相當的提升,但周可以不認為這種提升能戰勝對麵那家夥,此人實在是太強了,同時兼具人類與妖魔的力量,又將魔力與修為相結合,即便萬神山上真正被封印的妖魔出世,恐怕也敵不過他。
相比起來,九方長明即使境界突破,應該仍有一段差距。?思?兔?在?線?閱?讀?
就像一個人快到山頂,而另一個人已經站在山巔,即便相差不遠,還是有本質區彆。
果不其然,正如周可以預料的那樣,長明的氣息在明顯減弱,雖不明顯,卻此消彼長,對方靈力隨即大漲!
紫光隱隱有朝黑色演變的跡象,靈力引發的風暴正向紅蘿鎮擴散,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雞犬倒斃。
這與一百多年後滅世之時的場景何其相似。
兜帽早已被狂風吹下,漩渦中的公子終於露出真麵目。
他麵色青白,雙目儘赤,周身氣勢驚人,卻已不似凡人,更不似神仙,更像是,傳說中麵容猙獰的妖魔。
這便是他必須奪舍江離的原因嗎?
長明微微皺眉。
他方才的確已經頓悟到空靈境界,玄妙難言,落梅也許終其一生也未能到達,但他的身體還無法支撐這樣強大的力量,狐毒依舊在此刻乾擾他的神識,痛楚由軀體傳遞至識海,一波接一波,令他無法發揮十之八九的力量。
對方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黑紫色途光芒陡然籠罩下來。
在兩股力量彙聚的中心點,風暴靜止一般,但長明卻隻感覺到更強大的威壓,不管他用出多少靈力,對方都能悉數吸收,再這樣,他堅持不了多久。
黑暗中,一個聲音響起。
“我來了。”
是雲未思。
長明微微一震。
下一刻,他的手被握住,對方靈力傳遞而來,甚至將狐毒發作的痛楚覆蓋過去。
灼痛正在一點點消失,而身前的結界卻在一點點增強。
雲未思在吸收他的狐毒?!
確切地說,是在分擔狐毒。
紫黑色光芒紛湧而來,長明劍劍光也瞬間大漲!
但,對麵的威壓卻陡然消失,眨眼間片甲不留,乾乾淨淨。
第133章 於雲未思而言,此人便是光,是他唯一的道。
雲未思不是沒有想過幫長明分擔狐毒,但先前無論他如何動作,狐毒就像依附在長明身上,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用儘辦法也無法消除。
現在卻不同了,對方內息如同一塊極能吸水的布,將所有灌注的靈力悉數吸收過去,與此同時,手背上狐毒發作時所閃爍的璨麗瑩光,也在一點點變淡。
變淡意味著狐毒正在被壓製,雖然沒有消失,但被狐毒纏身的痛苦也會跟著減弱。
黑雲迷霧散儘,公子無影無蹤,頭頂變幻風雲也逐漸散去,層雲之後,曙光隱約可見。
一夜陰霾,竟是快要天亮了。
尋常百姓並不知道他們在鬼門關門口走了一遭差點死得不明不白,隻覺漫天霧氣散儘,寒冰融化,積雪爍爍,仿佛山窮水儘之後迎來天日重開山河壯麗,所有人額手稱慶喜極而泣,客棧內萍水相逢的人見了都能露出欣喜的笑容,商賈則慶幸這下子總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