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觀音堂堂主出城救人,你們這一方如何了?”
徐清圓看到李固。
她不懂武功,以為李固手裡的刀會傷到衛清無,以為衛清無出於劣勢。
她心焦如焚,說出一段猜測:“李將軍,你本不是惡人,你與虎謀皮,甘做倀鬼,莫非是因為這位堂主?
“因為這位堂主就是喬應風……是你當年從戰場上救下的他,是也不是?
“你當年心憐他,舍不得他送死,從軍方名單上劃去了這個人,保護了這個人這麼多年。縱是要補償,是不是已經足夠了?李將軍,你該停下來了!”
李固怔忡抬頭,看到雪花飛入氈簾,徐清圓麵容如雪如玉,目光若星若湖;她身邊,坐著呆滯的、對周圍動靜恍惚未覺的觀音堂堂主。
時隔多年,他心中幾許悲涼——
這就是露珠兒。
他從未見過她,卻早在六七年前就聽說過無數次她。
她來到甘州,他多想迎娶她,達成死傷無數的戰場亡魂將士們的夢,她卻嫁給了旁人。世人都以為他莫名其妙地追慕一個已婚女郎,卻不知他遠比她那個病秧子夫君認識她認識得早。
那是衛將軍心頭的露珠兒,也是他們所有將士心頭的露珠兒。
時不我待。
時多殘酷。
衛清無趁李固失神的片刻時間,從後一把扣住李固,將李固踹跪跌倒。
李固渾然未覺,驚愕地看著馬車,以及馬車中的人。他用複雜的眼光看著馬車中人,用古怪的眼神看著馬車中人。他和自己的兵馬被衛清無與暮明姝這一方拿下,他全程維持著一種怪異的神情。
徐清圓趴在車上,與暮明姝、衛清無說了幾句話後,便下車,打算換馬。
暮明姝二人帶著衛士們在城中阻攔百姓,徐清圓則需要去玉延山救人,挽救那些不聽他們勸阻、堅持要登山祭拜的百姓。馬車在風雪中出城不便,徐清圓必須騎馬。
衛清無不記得她女兒不會騎馬,語氣很輕鬆,讓徐清圓放心;暮明姝扶著僵硬的徐清圓上馬,看著她蒼白的麵色、僵硬的腰肢,心頭一時不忍。
暮明姝想要開口,徐清圓對她溫和一笑:“殿下,我更適合去破案。”
暮明姝沉默半天,讓她彎下腰,將身上所披的厚氅衣披到女郎單薄纖瘦的身上。
暮明姝抬手拂去徐清圓發頂的雪漬,淡聲:“平安歸來。”
徐清圓心中感動,紅著臉輕輕擁了她一下,對她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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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大雪封路,去玉延山平日半日的行程,此時硬生生多拖了半日。
路上遇到的百姓他們壓根來不及管,隻要趕得及到玉延山,玉延山上的事停下來……伏在馬背上的徐清圓又冷又怕,渾渾噩噩間皆是血流成河、自己空對雪山卻無能為力的幻覺。
她隻好安慰自己雪下得這麼大,自己這邊來不及,葉詩那邊也來不及,她還有機會。
天黑時,數十衛士和徐清圓終於趕到了玉延山下,茫茫白霧讓他們分不清前路,他們也沒有後路。
朔風凜冽,徐清圓一個嬌弱的閨房女子,此時如何艱辛不必多說,她忍著腿痛與腰痛,不敢拖後腿,隻咬著牙強撐自己沒事,可以跟著他們一起下山。
觀音堂堂主用複雜的眼神看她。
這撐著木棍、艱難地跟隨衛士們走上登山夜路的女郎,讓他刮目相看。
美麗隻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點。
她真的像……像他們塑造的那位聖母觀音一樣仁善美好,具有太多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高貴品質。
也許當年,聖母觀音用的王靈若的臉,魂卻是用的徐清圓的……露珠兒這個名字,從衛清無那裡開始,讓他們記掛了太久。
堂主沉默著低下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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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雪停了,雪道上陸續能看到登山百姓的身影。身影從疏到密,徐清圓一行人看到了希望,不禁加快腳步。
天亮的時候,太陽從東方升起,照在皚皚白雪上,徐清圓發現他們似乎找到了祭拜的中心。他們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山道上蜿蜒,一步一磕頭,虔誠無比地跪拜。
人這麼多,在高山雪峰間,卻如螻蟻一樣不值一提。
徐清圓抬頭,東方紅日下,一尊碩大的生母觀音像躍然眼中——
這座極大的以整個玉延山為底的雕像,隻刻完了一半。從他們的方向看,佛像珠冠瓔珞,一手搭膝,一手朝外,她盤腿而坐,典雅莊重。雪色清白間,人們像走在這位聖母觀音的腰間飄帶上,而觀音一手抬起,指著一個方向……儘頭沒有來得及雕刻。
閉著目的聖母觀音蒙著雪,覆著光,在灼灼紅日下,遠比他們平時看到的更加壯美。
徐清圓當即轉身麵朝觀音堂堂主,盯著這位堂主:“你當真願意幫我們勸百姓離開?”
堂主目光定定看著漫山遍野的人群,又不知神遊到了哪裡。
徐清圓重複了一遍,他才聽清,點點頭。
他用旁人看不懂的眼神仰望這尊刻了一半的聖母觀音像,指指上方一斜斜彎上去的狹隘山道,那裡是聖母觀音的手掌。
堂主:“我去那裡。這座觀音像,越往上越尊貴,百姓們不敢上前。我去那裡,才能被他們看到,才能開口說服他們。”
徐清圓並不完全信他,她仰頭觀察那個方向半晌,心知以自己的體力爬不上去。她猶豫一下,輕聲請兩名衛士跟著堂主,陪堂主一道登去那個方向。
若有不妥……兩名衛士可隨時阻止堂主。
堂主並不在意徐清圓的小心思。
他好像真的準備勸返百姓。
徐清圓在人群中,想了半晌,拿一方帕子捂住了口鼻。她不知那“浮生夢”何時會到來,但想來非封閉空間,那不至於發散太快,為以防萬一,她先做好準備。
她學著百姓的模樣,一同祭拜,眼睛則悄悄向上看,見兩名衛士陪著堂主爬上了聖母觀音的手掌心。
徐清圓手心捏汗,緊張萬分。
那堂主爬到手掌上,在兩位衛士的虎視眈眈下,咳嗽了兩聲,他高聲向下方開口:“聖母觀音的信徒們,請大家聽我說——”
不明所以的百姓們抬頭。
觀音堂的幾位領事混在人群中,驚愕地認了出來:“堂主!”
觀音堂的人激動得臉泛紅暈:“堂主必然是要替聖母觀音娘娘傳達神諭,諸位靜一靜,靜一靜——”
激動興奮的百姓們深信不疑,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們匍匐在地,磕得滿頭是血,他們仰望著堂主……
堂主閉一下眼,似不忍心看他們。
他下一刻睜眼,聲如鐘厚:“聖母觀音是假的,這世上根本沒有聖母觀音,這是觀音堂欺世盜名的工具,你我都是傀儡!你們散了吧,聖母觀音根本不值得你們拜——”
人群死一樣地靜。
然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嘩然與憤慨。
人群中的徐清圓差點被激動的百姓們撞上,她惶然靠著山壁,手指抓緊青苔,生怕自己被人擠下山崖,落個屍骨無存的摔死下場。
觀音堂堂主不愧是堂主,麵對百姓們的抗拒,他不為所動,仍高聲:
“一切都是騙局,這世上沒有神,沒有佛!我根本不是聖母觀音在人間的使徒,我是殺人凶手,這些年,我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
他臉上肌肉抖動。
他離聖母觀音的身形最近。
從下方仰望時,他整個人被沐浴在日光金光下,看著神聖萬分。徐清圓仰頭,忽然看到了一絲紅色從堂主身後一閃而過。她眼睛被日光照得疼,眨一眨眼再看時,那點兒紅色又看不見了。
堂主:“我要把信奉聖母觀音的人一個個殺光,因為越信奉她,越說明你們吃過人肉,從她身上得到過好處。你們本就不該活,你們早該死了……”
他說著說著,神色癲狂,目露痛楚瘋意。
下方百姓們:“胡說!”▽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他不是堂主,他是騙子,把他趕下去!”
觀音堂的領事們也不能接受:“我們的堂主不是這樣的,你不是堂主。”
“聖母觀音是真的,殺人凶手已經被官府抓走了,我們堂主不是凶手!”
人群激憤,容易生事。幾個氣憤不過的後生爬上去,想爬到聖母觀音的手掌心,將那個喋喋不休的騙子轟走,不得在聖母觀音麵前大放厥詞。
徐清圓派去的兩個衛士不得不想法子驅逐這些後生,不讓他們碰到堂主。
堂主在後苦口婆心地勸:“你們回去吧,這裡不安全……”
他的神色越來越迷離,語調越來越低。
百姓們憤怒辱罵間,有一人忽然伸指高呼:“聖母觀音顯靈了,聖母觀音顯靈了……”
人潮中的徐清圓一愣,被他們推著,抬頭看到了聖母觀音的顯靈:聖母觀音身上,向外浮現絲絲縷縷的血跡,這是山石向外裂出的不知名血跡,看起來更像是從聖母觀音肌膚中滲出來的一樣。
那血絲越來越多……
徐清圓心頭駭然:浮生夢!
浮生夢不就藏在朱砂血紅中嗎,是葉詩看情況不對,提前動手了嗎?
徐清圓抬高聲音:“諸位,捂住口鼻——”
她細弱的聲音被淹沒在人流中,甚至要靠著身邊衛士們的保護,她才能站直。
百姓中有人高呼:“他果然是騙子,聖母觀音要懲罰他,他應該死——”
徐清圓扭頭,從那後生臉上,看到無知無畏的單純惡意。這人渾身散發著怒火,大約第一次享受到一呼百應的成就感,周圍百姓越簇擁他,他越憤怒,衝上去想殺死堂主。
“他應該死!”
徐清圓被人與人之間這種過於單純的惡所困擾,一時呆在那裡,滿心迷惘。
為什麼惡意如此單純,越是單純,越讓人心底發寒?
然後她聽到他們解恨的聲音:“騙子死了!”
徐清圓仰頭——
灼灼烈日下,薄雪微微融化。
阻攔年輕後生們衝上來的兩名衛士焦頭爛額,還要手忙腳亂地用帕子捂住口鼻,他們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身後,堂主呆呆地看著一個方向,聽著百姓們的指責。
堂主臉上麻木無比。
他突然抬手,從後拔過一個衛士腰間的刀。另一衛士反應過來,以為這人圖窮匕見,正要提醒,卻見堂主拔出那刀,凜冽飛光映著身後聖母觀音身上一點點滲出的血跡。
通過嫋嫋煙霞,似乎看到聖母觀音雙目緊閉,唇角揚起一抹詭異的淺笑。
她手掌中的堂主,目中浮起前所未有的平靜之色,似萬念俱灰,又似終得解脫——他抹脖自儘,血流如注,砰地摔倒在地!
下方吵鬨的百姓們停了下來,他們恍惚地看著一切,任由“浮生夢”滲入身體……
徐清圓大腦空白,呆呆地仰望著堂主突然倒下的身體。
她心口突然一揪,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