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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璧 伊人睽睽 4310 字 6個月前

倒塌的佛像前,圍坐著,聽賴頭和尚講故事。

賴頭和尚抬頭看著已經倒塌的佛像,喃喃道:“以前不是這樣的。在王女郎成為聖母觀音前,甘州信的佛太多了,什麼文殊什麼阿難。那時候西域盛行的佛學向甘州推行,人人家中沒有兩尊佛像,都不好意思出門見人。那時候寺廟裡香火旺盛,人們絡繹不絕。哪像現在……”

他嘲弄一笑:“人人家中擺著的玉石像,隻有聖母觀音,再無他人。”

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天曆二十一年開始的南蠻和南國之間的大戰。

徐清圓聽到這裡,禁不住去看晏傾。晏傾靠著門,坐在朝向庭院的方向。他閉著眼,對賴頭和尚語氣裡的憤恨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一樣。

徐清圓伸手,他肌膚冰涼。而她竟然不知道他是因為病得更重了,還是因好和尚話裡的怨恨。

晏傾睜開眼,清黑的眼睛平靜無比地看著徐清圓。

她眼中流動著哀意,他卻沒有。

老和尚怪罪的,是南國王室整日在大改革,在忙這忙那,卻忽視了這場戰爭。戰爭的最開始,沒人認為南國會輸。可是最後加上天災**,民間怨氣,南國輸得徹底。

戰爭最直接影響的,便是南國和西域的交界處,是現在的甘州。

林雨若打個哆嗦,她抱著手臂,靠著那心不在焉的韋浮,垂著眼詢問:“所以是王女郎心懷悲憫,站起來將自己的肉割給眾人吃,才有了觀音堂嗎?”

賴頭和尚似笑非笑。

他說:“我也是受苦的甘州百姓的一員,我可沒有吃到王靈若的一口肉。人人都說加入觀音堂就可以,老子當年倒是很嫉妒,就是沒緣分,沒趕上時候。

“而且誰說她是心懷悲憫?王靈若那個廢物,蠢貨,要不是沒有彆的路,她會選那條路?要不是為了養她那個兒子……嗬。”

賴頭和尚停頓了一下,問:“你們知道王靈若是瞎子嗎?”

幾人默默點頭。

徐清圓輕聲:“聖母觀音一直閉目的。她的眼睛也是在那時候失去的嗎?”

賴頭和尚不屑:“我說你們,乾嘛非把她想成一個英雄?她就是個瞎子,就是個蠢貨!隻不過是在變亂後,她挖了自己的眼睛,讓人拿著她的眼睛去煮粥熬湯喝,救活了一片人……挖眼睛前她就是瞎子了。”

晏傾忽地抬頭,看向賴頭和尚:“你認識她?”

賴頭和尚遲疑,然後緩緩點頭。

他繃著身,等著這個不怎麼開口的人問出更多難以招架的問題,卻見晏傾再一次閉上眼,不再言語了。

賴頭和尚隻好自己說:“因為當時,大家一起逃難,彼此認了個臉熟。她那個人吧,土土的,瘦瘦的,還是個瞎子,沒有人在意。但是逃難,你們知道的……女人總是犧牲品。你們懂這個意思嗎?”

林雨若茫然地看著賴頭和尚。

晏傾依然閉著眼,臉色更加蒼白。

韋浮沉默垂眼,拳頭慢慢握緊。

徐清圓想到一些書中記錄,打個冷戰,不禁依偎著晏傾,抱緊晏傾手臂。晏傾將手放到她手上,聽徐清圓聲音很輕地詢問:“是被當做妓了,對嗎?”

林雨若瞪大眼,眼神刹那空白。

靠著她的小乞兒偷偷摸摸地啃著雞腿,不屑地看她一眼,不理解她反應這麼大做什麼。

林雨若顫聲:“那我兄長、我兄長……”

她兄長是那樣一個性情!那樣陰狠森然的一個人,他如何麵對他的母親……

賴頭和尚默然:“林斯年若是你兄長的話,你就會知道,這個孩子,性格是有點執拗瘋狂的。他母親從小帶著他流浪,和平年代還沒那麼苦,一開始打仗,他母親一個瞎子就受了委屈了。

“王靈若一開始試圖瞞著林斯年,也瞞得還算好……但後來林斯年還是發現了。都是逃難的,秘密也沒有那麼難發現。”

林雨若喃喃:“發現後……”

她閉上眼,想自己兄長。

林斯年當年多大?十三歲,十四歲,還是十五歲?他看到自己母親受辱,他會瘋了一樣地報仇。可是、可是……

賴頭和尚道:“那些大人要殺了林斯年。那時候大家已經餓瘋了,你兄長被王靈若養的還是不錯的。大家可舍不得白白殺一個人,那都是食物。”

韋浮輕輕一笑:“所以王靈若為了救兒子,挖了自己的眼睛。”

賴頭和尚默然。

韋浮淡漠、譏誚:“而這隻是一個開始。”

王靈若找到了不做妓的另一個生存之道——更真實的賣肉。

徐清圓問:“您當時和他們在一起?”

和尚搖頭:“不,這是我聽說的。我認識他們母子的時候,王靈若就已經快被觀音堂捧成神佛供著了。我認識他們母子的時候,觀音堂就說,吃王靈若一口肉,可以治百病,吃凡人一口肉,可以多活一日。

“我也不是多麼高尚的人,也不是覺得這個多不好。畢竟那個年代……隻是我當時還沒有被逼到那個份上,也可能還有點廉恥心吧,就沒有跟著觀音堂走。

“觀音堂救了很多人啊,我就是覺得王靈若有點不值。”

她是真的聖母觀音嗎?

她真的普度眾生,慈悲為懷嗎?

她沒有。

她其實是懦弱的,可憐的,無助的。

她年少時遇到風流倜儻的林承,林承不理會大世家的牽絆,愛慕她一個盲女。她不知道那是賞賜,還是痛苦的開始。她在此之前沒有遇到過濃烈的愛,林承的熱情讓她以為前十幾年的眼盲,是為了等他的出現。

他們也有過一段街頭沽酒的清貧日子。

雖然清貧,卻也幸福。

直到有一日,韋鬆年來找林承,暮烈結識了林承。林承輾轉數日,終於選擇離開了王靈若,回去了他該有的正常世家子弟的生活,拜韋鬆年為師,與暮烈結親。

他也派人去給王靈若錢財。

王靈若分文不要,隻懇求他把林斯年留給她,不要把她剛生下的孩子帶走。

王靈若帶著林斯年在甘州生活。她是不如林承的,她終生也不知道林承當年愛的是不受世家束縛的生活,還是她有彆於尊貴的世家女子的可憐無助。

有人會一時憐愛一隻野貓,一隻野狗。可那隻是一時。

在天曆二十一年的戰爭爆發後,王靈若再一次成為大時代被淘汰的那一點浮萍。然而這一次,她到底掙紮了一下——

她可以賣肉,但她要信仰;

她可以把眼睛挖出,但她要沒人再傷害她的兒子;

她可以代所有人前往西域和維摩詰談判,為觀音堂這個吃人的婬祀組織爭取生存機會,但她要自己成為聖母觀音,要沒有人再詆毀,再蔑視,再將她視如糞土。

割肉施鳥,以身喂虎,不是她主動選擇的。她和太子羨、韋蘭亭、喬子寐……都不是一類人。

她從來不是世人眼中完美無瑕、慈悲為懷的聖潔觀音。

觀音不觀世,隻是沒有眼睛罷了。

——

林雨若踢翻篝火,怔怔站在夜下黑寂的廟堂中。

徐清圓依偎著晏傾,聽賴頭和尚含含糊糊:“她挺蠢的,也沒什麼主意,成立觀音堂都是她那個兒子攛掇她的。她很傻,當了聖母觀音還要割肉。聽彆人盛讚有什麼用,她還以為自我犧牲,就能換林斯年一條生路……

“這麼蠢,這麼蠢……”㊣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徐清圓抬頭,輕聲:“這麼蠢,也不應該傷害她。”

第129章 血觀音22

賴頭和尚說自己四處討飯,混著日子。也許因為他認識舊日的王靈若母子,他才沒有去信什麼觀音堂。觀音堂如今在甘州信徒遍地,像他這樣的刺頭,已經很少見了。

他跟幾人說了這麼多,卻也不肯幫他們破案子,不肯去和觀音堂對峙。查案是韋浮他們的事,賴頭和尚隻想平安到死。

四人離開這破廟後,兵分兩路,各自回去各自的地方。

林雨若自然跟著韋浮。

樹影婆娑,陰翳如煙嵐浮動。韋浮從自己紛亂無緒的猜想中回過神,發現一側的林雨若安靜無比,始終沒有說話。

他輕咳一聲。

林雨若抬頭,眼眸怯怯中,帶著本不屬於她的靜謐。

韋浮微笑:“小師妹怎麼想”

林雨若重新低下頭:“……沒怎麼想吧。就是幫師兄把這個案子破了,挑一個最好看的玉石觀音像,回去長安帶給我兄長。”

她聲音低得如同囈語:“我突然很想念長安……”

韋浮眼中笑意淺淺:“想念你爹?”

林雨若突然發現,他溫潤平和的話,原來有時十分紮人心。她不知他是刻意還是不加掩飾,她今夜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讓她腦中亂糟糟的。

她低聲:“我爹是一國宰相,卻私德有虧,害了兄長的娘親一輩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想的,隻是希望我能儘綿薄之力,弄清這個案子的真相。我想幫王女郎做些事,想對我兄長好一些,我還想有朝一日讓世人都敬愛王女郎……可是這事,其實觀音堂已經在做了,我又找不到這些事的意義了。

“所以師兄問我如何想,我不如何想。我隻能做好自己能做的,幫助師兄。但我最近漸漸的,開始迷茫於一些事……”

韋浮低頭望著兩人腳下浮動的疏影許久,才問:“什麼?”

她清澈的眼睛看著他:“明知人食人是錯的,王女郎卻幫觀音堂繼續做下去,讓這裡成為煉獄。可是我不能指責她,因為若非觀音堂提出人食人,甘州死的人會更多。然而這樣的事一旦公開,世人又會來指責。她就再不是慈悲的聖母觀音,會被人說成惡鬼在世。我真不想這樣的事發生。

“師兄,為什麼這世間,善不能是善,惡不能是惡。好人和壞人半數之分,有人既好又壞,有人既壞又好。壞人不停地作惡,好人也幫著作惡,冤孽越來越多,我們要如何才能區分?為什麼有時候要給惡人開脫,有時候又要給好人定罪……”

她說得很傷心。

韋浮靜了許久,伸出手,在她後頸輕輕撫了一下。他溫柔無比,憐惜幾分。在此夜,林雨若見到他為數極少的真心。

他的真心如天上閃爍的星子般,寥寥幾語,光華明滅:“我們要做的事,本就是讓善歸於善,惡歸於惡,好人得到讚賞,壞人得到報應。天與地分開,雲與海相隔,各人回到各人的位置去。至於更多的……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晏傾和徐清圓走在相隔的另一巷中,也在討論著這個案子。

徐清圓:“如果那和尚沒有騙我們的話,這個觀音案,不斷有人死,便十分像有人知道王女郎生前的遭遇,同情王女郎的遭遇。凶手在幫王女郎報仇,所以死者才都被扮作觀音,身邊的玉石觀音像儘碎,倒在血泊中。

“凶手十分厭惡這個聖母觀音的名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