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頁(1 / 1)

懷璧 伊人睽睽 4225 字 6個月前

難對付,他們的急切,反而打草驚蛇。

劉祿如今不再抱希望,他靜等著自己所調的軍馬。隻要軍隊一來,殺了晏傾,蜀州所有在場官員上下一心瞞住此事——正如他們曾經瞞住的另一件事一樣。

晏傾望向劉祿:“第一案中,我始終有個疑惑,便是劉府君帶著文官和商人勾結,做下如此不利於蜀州軍的事,蜀州軍竟然僅僅因為自己的軍人殺了平民而心虛,願意和劉府君合作,瞞下此事。

“鐘郎君與我說,蜀州軍因為官商勾結,死在戰場上的人將近萬人。這麼多人的性命,竟然選擇隱瞞。我從此時也開始懷疑,蜀州軍的大都督和劉府君必然有更深的交情,或者說,他們是否以前就合作過呢?”

雨嘩嘩聲震。

雨棚中有官員找補道:“共治一州,最高文官與最高武官交情好,才能更好地合作,這也沒什麼不正常。”

晏傾並未反駁,點了點頭,他繼續說下去:“我對喬宴產生好奇,說起來還要感謝劉府君的頻頻提及。”

劉祿臉色鐵青。

他道:“老夫不敢居功。”

晏傾笑了笑:“數年來,劉府君在正堂一直掛著一幅《芙蓉山城圖》。這畫真跡是前朝大儒徐固所做,然而很奇怪,當劉府君的兒子劉禹劉郎君將真跡作為壽辰禮送給劉府君時,劉府君依然不將贗品拿走。劉府君說是怕真跡丟失,但我認為劉府君似乎是更喜歡這幅喬宴模仿的假畫。

“我曾與徐女郎一同對比過兩幅畫,可以說,喬宴隻模仿出大概,甚至喬宴在其中加了很多自己的想象。當對比兩幅畫時,初時會覺得大體一致,然而仔細看之下,會發現連枝蔓伸展的方向都不同。但喬宴並不避諱,為了枝蔓自由伸展,他將真跡背後真正所畫的形象都拋棄了——眾所周知,徐大儒這幅畫,真正畫的是他夫人。若是連此都拋棄,如同畫作失去靈魂,劉府君到底愛這幅贗品什麼?

“我想他真正想要的,是贗品中藏著的秘密,是他至今都未曾找出來的秘密。

“劉府君不斷向我說喬宴,他克製不住自己對喬宴的恐懼。他每誇喬宴一句,必然要忍不住說可惜他做了什麼事,如何如何不得民心。此行跡疑似是惋惜前任,但我對他的前任全然不知,他這麼頻頻提及,我隻好認為他想給我勾勒一個喬宴的形象。”

晏傾停頓了下,他看到雨棚下,一張張麵容變得模糊。

他們已經開始緊張,已經開始坐立不安。

晏傾目光掠過他們,望向天穹。他想到當年王宮中,他所見過的探花郎——

“近四年時間,你們要給喬宴編出一個符合他所為、又完全不同的形象來。你們要他虛偽不孝,他竟然強奪自己的嫂嫂,將嫂嫂關到自己的地方。

“他讓官府去開世家的糧倉,讓百姓哄搶;把死人掛在城牆上,不許收屍,發公文羞辱百姓;他讓窮人牽走富人的牛;他還不叛小二殺死掌櫃的案子,害得掌櫃一家枉死。

“但是我們如果從另一角度看這些事——

“他將前任木言夫人關進小樓,不是出於叔嫂之間隱晦曖昧的感情,而是為了保護當時的木言夫人。也許在那時候,小錦裡就遭受了官府的覬覦,官員想利用前任木言夫人,逼迫喬宴讓步,讓出利益;所以你們要壞他的名,要到處宣傳他如何對自己的嫂嫂不敬。

“他開世家糧倉放糧,掛死人於城牆上,讓窮人牽走富人的牛……是因為在南國滅國、大魏初建那段時間,世道艱難,饑民大增。他隻有如此做,才能有更多的人活下來。他言辭激烈地羞辱死者,唾棄自儘者……他希望借助這種方式,減少人自殺。他希望百姓看到官府不許收屍後,百姓便活下去,寧可仇恨官府,也不要再自殺。

“相信那小二殺死掌櫃一事,也出於同樣世道的原因。若是打開錦城的《縣誌》,打開蜀州的《州誌》,死亡人數的變化,災民人數的改變,甚至賦稅的增減,我相信都能看出喬宴在開國後的兩年所為,給蜀州帶來了什麼。

“換言之,劉府君接任蜀州刺史時,蜀州已經被喬宴治理得差不多了。你享了他的功,卻要敗他的名。”

劉祿半晌不說話。

好一會兒,他才咬牙:“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自己猜測,就算《縣誌》《州誌》有數字變化那也不能說明什麼。自開國後,我大魏三百州的狀況本就日益好轉,這是陛下治理之功,非喬宴個人之功!”

晏傾道:“拿陛下,拿朝政站隊壓我嗎?好吧,我們先掠過此事不談,依然說回喬宴。當我對喬宴產生好奇時,我最好奇的,便是喬宴為什麼會死。他不是攜紅顏歸老,而是與自己的嫂嫂在那兩年中互相照顧,他不是主動辭官,而是被人害死在大柳村的枯井中。

“大柳村的村民們目睹了這一行凶現場,所以他們成為了盜戶。他們握著這個把柄,官府便得一直養著他們,任由他們掠奪四方財產,成為蜀州一股怎麼除也除不掉的盜戶。而這不是因為除不儘,隻是因為官府投鼠忌器。

“但此時我尚不能確認他是被私人所害,還是被一群人所害。

“這時候我的主簿張文,與鐘郎君帶給我兩個不同的消息,實際上這是同一個消息。張文告訴我,在喬宴當官的年代,有不少士人棄了文,去從事其他經營。而鐘郎君帶我去鐵像寺,鐵像寺的方丈又告訴我,一個殘廢的老和尚圓慧曾經有當舉人、去長安參加科考的機會,但是放榜時圓慧大叫不公。觀他之後遭遇,我們可知當年他並未中舉。那他所說的不公,自然是說科考不公了。”

劉祿厲聲:“胡言亂語!科考是我國大策,上下奉行,官民叫好,豈容你在這裡顛倒黑白!你在這裡說不公,難道你不是科舉出身?哪裡不公了?”

晏傾徐徐道:“科舉起初,對於寒門子弟是有些難處的。但是此事太大,我們此案不涉及這般大策,隻著眼蜀州之事便好。我懷疑蜀州官府在放榜時,改了州考的名額。將寒門子弟去除,用世家子弟代之。如此,才會有士人棄文、圓慧喊不公之舉。

“如此,我——”

“胡說胡說!”劉祿大肆打斷,不能讓晏傾再說下去,他一雙鷹隼般的眼睛裡燒著火星,“無論當時發生什麼事,那也是喬宴當官時發生的事!如果真的有罪,那也是喬宴的罪,如何能算到我們頭上?而且你、你……”

他咬牙切齒:“你沒有證據!”

晏傾說:“我在等證據。”

劉祿和眾人微怔:“什麼?”

雨撞鐵馬,聲如裂帛,在一片寂靜中,閃電劃過天際,一陣腳步聲打破了此間令人窒息的氣氛。

張文喘著氣,從門外一路跑進來:“少卿,我帶著圓慧來了!”

眾人齊齊回頭,雨棚下官員們目光或疑惑、或凝重、或驚懼,站在正堂下的劉祿身子晃了一晃,向後跌退,靠在了博物架上。

淋著雨的老和尚被張文拖拽進來,這老和尚抬起臉,滄桑的、皺紋縱橫的臉上,根本看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

劉祿不安地嗤笑:“一個又啞又聾的殘廢有什麼用……”

晏傾溫聲:“但是你已經覺得不安了。當我去鐵像寺那日,當我見到圓慧的那日,方丈不正聽從你的話,將你給喬宴安上的罪,借方丈的嘴轉述給我嗎?

“你還想殺了圓慧……可惜那方丈行凶的時候,我已經囑咐過鐘郎君多照看鐵像寺。去年原永與你交換銀錢時,鐘郎君來殺你們。當時你們想反殺鐘郎君,無奈碰上我,我隻要抓活口……你們的計劃被我打亂,那鏢局成為了你們的眼中釘,偏偏你們不敢再下手了。

“而且,誰說一個又啞又聾的人,就什麼也做不了呢?”

“喬宴長夜不寐,為求世人開眼,以譽為賞,以毀為罰。”

這裡兵馬集結,這裡暗藏禍心。

徐清圓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是餘光看到他麵色發白、神情憔悴,她心中擔心,隔著袖子,輕輕握了一下他手腕。-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以血書寫,字跡扭曲。

劉祿分明已經慌了,他口中說著“誣告”,這時聽到徐清圓在鐘離後麵聲音清越:“晏郎君,我拚出來了。”

風若高聲:“郎君,大理寺正卿給您的東西終於寄來了——”

“他將這份名單一分三份。一份隨他葬於大柳村的枯井,一份掛在劉府君的正堂中,還有一份被藏於小錦裡。朝廷收到的州考名單,是喬宴迫於你們勢力而不得不屈服的;真正的名單,永遠隨他埋葬。

徐清圓手中的,則是另一份龍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單。她拚出的這份名單,由《九歌》、贗作畫、寐娘的練字書共同組成。將失去的橫豎撇捺還原,將多餘的紙張撕掉,再加上韋浮千裡迢迢為他們送來的那個公章印——

他沉默了,沒有說下去。

“天下滔滔官員,丙吉問牛與文婪武嬉儘是用來描述你們的。隻是這二者,一者是人,一者是畜生。諸位認為自己是什麼?”

風若向諸人展示的,是龍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單。這是蜀州存於長安吏部中的正冊,大理寺卿左明在弟子詢問喬宴後,便開始關注蜀州之案。在晏傾再一次給自己老師寫信後,左明去就吏部,調出了這份名單。風若的消失數日,便是為了這份名單不在半途被人調換、被人毀掉。

晏傾頷首:“向諸人展開。”

他跪在雨地中高呼:“那姓陳的考完就喝醉在小錦裡,把自己的答卷漏底漏了個乾乾淨淨,誰不知道他寫了什麼?他這樣的人尚且榜上有名,為何我無名?

“你們不想要有人拆分利益,放逐世家。喬宴做了那個逆行者,你們必須要他死。他死了,你們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勝利成果;他死了,再也不會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你們,你們可以把自己安排好的名單,一年年地這麼錯下去。

他到正堂上,倏地跪下,從袖中展出一張伸冤書——

那時候的雨,沉黑如墨,壓於此身。

哪怕不公開,隻讓他看一眼便好。

晏傾閉了閉目,想到了喬宴笑嘻嘻的模樣,想到喬宴在屏風後跪下,雋秀麵上不見玩笑——“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顯於世。臣願為殿下所驅,願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雨水中,圓慧被張文攙扶著,一步步走向他們。

“你們千方百計地證明喬宴不是好人,給他安上各種汙名罪。你們畏懼他烈心如赤,要燒儘此生不平。你們千方百計地說服我們,可真正懼怕的人是你們自己。

他拿著這封手寫的字跡醜陋的血書,他知道自己再寫不出一筆好字。他失去了自己想了一輩子的前程,他絕無可能再通過科舉去當官、去濟天下,但他在見到張文後,依然寫下了這封書,依然跟著張文來到了這裡。

“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