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占地不小的湖,因為連著下了幾天的雨,水位高漲,漫過了邊際的一小塊土地,形成了絲帶狀,螢蟲飛舞,一群群結伴,成了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少逡坐在湖邊破落的結著蛛網的小亭裡,身形挺拔,如同一杆修竹,像是沒聽見南柚來時的動靜,也像是看不到她的身影,清秀的臉龐上,一點兒波瀾也不曾泛起。
南柚用帕子拂了拂長凳上的一層灰,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來。
一時無話,誰也沒有先開口,氣氛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她一點一點地挪得離他近些,最終在他皺眉前停了下來。
誠然,南柚從未如此心虛過。
她伸出幾根手指,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溫循哥哥,我錯了。”
少逡根本不為所動,他眼皮都未動一下,聲音要多厭煩有多厭煩:“放手。”
南柚反而湊得更近,沒皮沒臉的樣子,“我不放,你不生氣了我就放。”
“隨你。”半晌,少逡咬牙吐出兩個硬邦邦的字眼。
南柚自小深諳得寸進尺的精髓,她見少逡沒有起身就走,就知道他這是在給她機會,在心底斟酌了下言辭,她吸了吸鼻子,說:“你與從前的變化太大了,我是真的辨彆不出來。”
“南柚。”少逡的眉心隱隱跳動了一下,一字一頓地問:“這就是你想說的東西?”
南柚垮著一張小臉,聲音可憐:“我知道錯了,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能認出你來不說,還、還對你動了手。”
她手一鬆,一副知錯任罰的模樣,看著可憐兮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昏暗的熒光下,小姑娘肌膚玉一樣的細膩,膚色勝雪,下巴比小時候尖了一些,記憶中圓圓的臉也瘦了下來。
他又想起了那些流言。
關於那個星界養女,關於狻猊被暗算。
南柚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但見他臉色不太好看,心裡有些發怵。她是個一理虧就犯慫的性子,認不出來人就不提了,後麵的那些事,一件比一件遭,若是換做她,早被這樣的朋友氣死了。
“溫循哥哥。”她的聲音裡,帶著點小孩子撒嬌的調子。
這一招,對孚祗等人,百試百靈。
每次有求於人或者做錯了事的時候,這種語調便很自覺地跑了出來。
少逡眉頭一皺,努力適應這樣的稱呼,忍了忍,伸手摁了下太陽%e7%a9%b4,緩緩道:“你以前,不是這樣喚我的。”
南柚的動作一頓。
半晌,心虛地轉了轉眼珠子。
她當然知道以前不是這麼叫的。
然今時不同往日,現在讓她連名帶姓地喊他,他隻怕會直接衣袖一甩,轉身就走。
“南柚,你還真是,處處令人意想不到。”少逡深色的瞳孔裡像是沁了一口幽潭,連帶著聲音裡都冒著絲絲縷縷的涼氣,“你認朋友,都是聽名字的麼?”
名字一變,就算人站在眼前,也認不出。
“這三年,事情太多了,我完全沒往彆的方向想。”南柚的言語中,終於帶上了情真意切的懊惱沮喪之意,“我方才還問我自己,怎麼會連你也認不出來。”
“我實在是太糟糕了。”
少逡沉默了半晌,一直板著的臉慢慢露出了一道細小的裂縫。
他已經太久沒有麵對過這樣的情形。
此時若是彆人,他必然冷眼旁觀,不予理會。
可偏偏是她。
那個胖乎乎身上有著奶香,總會輪流讓人抱著,恨不得雙腳不離地,嬌氣得不行的小姑娘,她曾帶著他上仙樹摘果,也在寒冬臘月他縮在房裡不肯出來的時候給他講她的家鄉,她手上有兩個寶貝得不行的銀手環,醜得不行,臨走的時候,卻愣是要分給他一個,說是給最重要的朋友。
她滿院滿嘴的哥哥,都沒有得到那個銀手環。
隻有他有。
所以哪怕醜得如此突出,他也珍而重之地留在了身邊。
可一彆千年,她竟然是憑著這個手環和彆人的提醒才認出他來的。
少逡的臉色頓時又不太好看了。
他沉了一口氣,強壓下心底的火氣,道:“手伸出來。”
南柚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地照做。
少逡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背上,清涼的靈力在她身體裡轉了個圈。
那些新接起來的經絡,斷裂的痕跡太過明顯,在這具小小的身體裡,顯得格外突出。
少逡方才還一直竭力控製的神情頓時繃不住了,他皺眉,問:“疼不疼?”
南柚頓時點頭如小雞啄米:“疼啊,好疼的。”
“疼死你算了。”少逡將一個空間戒丟到她身上,神色十分不自然,“看你下次還逞強當好人。”
第49章 麵相
夜深,湖畔,螢蟲的幽亮隱約朦朧,在黑暗中不甚明晰,半晌,小雨淅淅瀝瀝,從天而降,那唯一的光源便像是受了驚似的飛快隱匿起來。
南柚的手掌托起一顆晶瑩剔透的月明月明珠,小而破敗的亭子裡倏爾被皎潔的月光充盈籠罩,如水似紗,如夢似幻。
少逡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道:“你收集這種東西的習慣,真是從小到大都沒變。”
晶瑩剔透的珠子,精致小巧的玩意,隻要夠好看的,都喜歡往兜裡塞。
南柚晃了下腿,帶著軟噥的笑意,小聲嘟囔:“我現在也未長大呀。”
少逡便從上到下將她打量了一番,半晌,語帶譏嘲:“個子沒長,良心和眼力倒是少得快。”
南柚臉上的笑意一僵,整張小臉垮下來,她又伸手扯了下他的衣袖,輕聲道:“不是不生氣了嗎?”
少逡眉頭一挑,並未言語,但被南柚扯著的衣袖一鬆,便露出那條蜈蚣一樣醜陋的鞭痕,在少年像是長久不見天日的肌膚上格外突出。
南柚驀地心虛得不行。
她的手指輕輕落在那道鞭痕上,睫毛上下顫了顫。
少逡不甚在意地將袖袍揭下來,當做沒有看見的模樣。
南柚動作頓了頓,而後抿著唇,在空間戒裡翻找,過了半晌,她手中現出一個玉色的小藥盒。
她默不作聲地掀開少逡搭在手腕上的衣袖,很認真地打開玉盒,將藥一點點抹上去,吸著鼻子,問:“若在當時就上藥,以你的體質,是能夠不留疤的。”
小孩纖細的手指摩挲著手腕,少逡閉著眼,眉心微皺,側臉輪廓似刀刃一樣鋒利,“不留疤,能讓你這麼愧疚?”
頓時,南柚湧上來的那些難過後悔愧疚的情緒都燃燒成了飛灰。
她手上的力道重了一瞬。
“方才辰圇還說你跟從前變化很大呢。”小孩有點兒怨念的聲音響起,“除了名字和長相,內裡還是一樣,蔫壞蔫壞。”
少逡瞥了她一眼,唇角極淺地彎了下:“南柚柚,太善良了不好,容易被人欺負。”
南柚眉頭隱隱皺了下,沉默半晌,問:“是不是魘族的人給你難堪了?”
跟南柚這根星界獨苗不同,其他種族有的是皇族子弟爭位,手足相殘的事屢見不鮮,手段層出不窮,少逡卻隻是個成天惦記著吃的小胖子,可想而知回去之後,麵對了怎樣的壓力。
“無妨,給我難堪的,現在墳頭都已長草了。”少逡不在意地揮了下手,南柚不輕不重摁了他一下,道:“你彆動,這傷膏效果不錯,你這道疤隔的時間雖然長了些,但多抹幾次,也能消下去。”⊙思⊙兔⊙在⊙線⊙閱⊙讀⊙
“成年期一過,這些東西自然就消了,抹不抹,沒什麼差彆。”少逡看了眼天色,開口道:“再有半個時辰,深淵該開了。”
南柚也跟著往亭台外看了幾眼,又沒什麼興趣地將目光收了回來,反應平平地嗯了一聲,不像是期待興奮的樣子。
可那時候,她是個很黏父母的小姑娘。
“魘族修煉的秘法,可以看出人的執念深淺程度。”少逡眼瞳幽邃,蒼白瘦削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額心處,字句輕緩,帶著不容辯駁的力度:“人之執念淺,額心生紅紋,人之執念至深,則誕黑紋。”
“因而,遠古時期,魘族一直是作為謀士和談判之人存在下來的。”
南柚愣了一下,以為他在解釋上次對流芫和流焜出手的事,她問:“所以上次你看到小六和老三的時候,他們額上的生的,是黑紋?”
少逡敷衍著點了點頭,有些不耐煩地將話從那兩人身上扯開。
“我跟你說這些,與他們無關。”
南柚一愣,像是意識到什麼,遮蓋似的側了下頭,隻露出臉頰與下顎的輪廓。
“南柚,上次我見你的時候,你額心已生了紅痕。”這樣一個躲避的姿態,引得少逡的眼神稍黯,他伸手,將小姑娘額角的碎發挽到耳後,黑與白的顏色碰撞,撞擊力尤為強烈。
可人生在世,注定不能事事如意,有得意之時,便有落魄之態,額生紅紋,人群中,大多如是。
少逡當時雖覺不該,但也並未深究。
“溫循。”南柚被他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就連哥哥也不喊了,直接跟小時候一樣直呼大名。
“今日我再見你,當日的紅痕,已變成黑紋。”少逡沉著臉,食指在她額心正中處點了一下,聲音裡的陰鷙之意濃鬱:“常人的這個轉變過程,長則萬年,短則千年。”
“南柚,這一年的時間,你究竟經曆了什麼?”
南柚無意識地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額心,觸之光滑,並沒有什麼異樣。少逡說的這些,對她來說,其實是她所沒有接觸過的玄之又玄的東西,但此時此刻,又真切地跟她扯上了關係。
南柚低眸,實在不知道該用一個怎樣的神情來麵對這件事。
若說她自己心裡完全沒有預感,必定是假的。
隻是少逡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讓她覺得自己有些可憐。
些微的涼風吹來,南柚吸了吸鼻子,好久沒有說話。
“你彆問了,溫循哥哥。”半晌,幼崽聲音稍低:“我自己會解決的。”
少逡難得正色,他道:“這不是件小事。”
“星族血脈成長慢,等你蛻變期過去,正式開始悟道,這麼深的執念,會阻礙你的道路,重者甚至誤入歧途,走火入魔。”
南柚實在是笑不出來,也沒必要在少逡麵前強裝開心,她嘴一撇,腳尖蹭在地麵上,踢著細碎的散石子玩,有一搭沒一搭,心不在焉的樣子。
少逡一看,就明白。
她這是打定主意不說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月明珠的光撒在他俊美得近乎妖異的臉龐上,虛虛籠下一層陰影,聲音並不愉悅,又隱隱帶著許久都未出現過的無奈之意。
“我不去。”幼崽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一眼就能看穿裡麵所有情緒,“現在不開心,也笑不出來,回去的話,會被捉著問。”
少逡想起她身邊那些人,又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