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早飯時間過後,被胡思亂想折磨了整整一早晨的安吉洛忍不住向迭戈先生詢問了一個略顯失禮的問題――
“……密道?”迭戈緩緩睜大了眼睛,訝異道,“您為什麼會這樣問?”
“我聽見了一些聲音,它們好像是從牆壁裡傳出來的。”安吉洛被迭戈先生受到冒犯的眼神弄得羞赧起來,可若是不問明白,他實在控製不住自己過度活躍的大腦皮層,“抱歉,這個問題很失禮,但我不覺得是我聽錯了。”
“……喔,不,您不必道歉,我隻是有些驚訝而已。”迭戈的表情迅速和緩下來,神態自若地回答道,“事實上我聽上一任管家談起過這個問題,您知道的,曆史悠久的古老城堡中經常會修築一些暗門與密道,您沒說錯。但很遺憾的是,我們身處的這座城堡已曆經四百餘年的時光,它最初的設計圖早已佚失,那些用以開啟機關的鉸鏈與齒輪大概也早就鏽蝕磨損了……我們並不確切地知道那些暗道究竟在哪兒,也很難尋找,有時候一些野生動物會誤打誤撞地溜進去,您聽到的或許就是它們發出的聲音。”
“呃……”安吉洛先是被這套公關式的油滑說辭弄得發怔,隨即,他如夢初醒般%e8%88%94了%e8%88%94嘴唇,含糊道,“嗯,是的,應該就是像您說的那樣,一些小動物……”
當晚,安吉洛不僅翻出了聽診器,還取出了一柄叩診錘。
密道這種東西的存在會令人心生不安。
尤其是當你住在一幢陰森壓抑、夜夜讓你做怪夢的古堡中,並清楚你的房間連接著一條神秘的暗道時……想在這樣的環境中安心入眠需要比常人粗壯十倍的神經。
安吉洛把叩診錘貼在牆上,用叩診錘有技巧地敲擊房間的四壁與地板,分辨不同方位牆體的地麵的音效。
他用手指摸索每一條磚縫,每一條地板縫。
當這“推理遊戲”進行到後半夜時,安吉洛終於在他床底發現了幾塊怪磚。
第67章 月蝕(十六)(解剖刀。)
燭光照耀下,有一塊地麵的色澤與周圍呈現出微妙的不同。
安吉洛趴在地上,傾斜著燭台,借火光細細分辨。
深冬,石塊寒氣透滲,凍得%e8%83%b8口皮膚青白麻木,他卻幾乎感覺不到。
指尖捋過磚縫,漸漸描摹出一個規整的正方形。
這是一道暗門。
一條格外寬大的磚塊縫隙中藏有一枚扁平的黃銅拉環,用時可拉出,不用時可沒入空隙,嚴絲合縫。
銅環光滑潔淨,無鏽蝕痕跡,不像是常年棄置的模樣。
安吉洛眼眸微眯,沿門縫摳挖。
片刻後,他鑽出床底,拇指與食指緩緩撚著一根銀白色的毛發……它被夾在門縫裡,極不易察覺,好在安吉洛摸索得夠仔細。
有人使用過這條密道。
時間不明,但迭戈大概率是在撒謊。
口乾舌燥。
安吉洛%e8%88%94了%e8%88%94乾澀的嘴唇。
清明夢。
伯爵家族離奇的白化遺傳。
壓抑沉鬱的海霧、凍原、暗針葉林。
體型巨大得罕見的狼犬。
阿圖羅與斯諾如出一轍的傷勢。
……
種種瑣碎、微小、單獨拎出來不值一提的蛛絲馬跡如細弱的纖維,被冷不丁爆發的懷疑搓撚成線,絞成繩索,指向人性縱深處的幽黑淵翳……有某種超越認知的異常與混亂正在暗處孳生,如靜默蔓延的黏菌。
心臟像是一下下擂在鼓膜上,安吉洛幾乎能聽見自己鈍重的心跳。
他反複回味、揣摩這段日子以來古堡中發生的一切,咀嚼著迭戈管家的每一個表情與字眼兒,越回憶,越覺得那張細眉彎眼的臉龐狡黠如狐,從他嘴裡冒出來的每一個字都不可信。
還有伯爵……
安吉洛的心臟狠狠跳了一下。
他又無藥可救地想起十一號,比對起伯爵與十一號輪廓肖似的五官。
除去五官輪廓,他們毫無相似之處……
而且安吉洛記憶中的十一號麵目已趨向模糊,他不敢保證自己的記憶是100準確的。
十一號有一頭棕黑駁雜、粗壯油亮的頭發,一顆漆黑中隱泛幽綠的眼珠,常暴露於陽光下的蜜金色肌膚,嚴重毀容的右臉,被銳物刺瞎的右眼,輕度變形的左臉,以及狂犬病導致的精神失常和yu望亢進……
伯爵則像是通體漂白過一次,色素淺淡……
銀灰發絲,澄金虹膜,蒼白皮膚,麵部毫無瑕疵,言談舉止恪守禮節。
這不合理。
更無意義。
十一號有什麼理由裝成伯爵哄騙自己呢?
可安吉洛就是控製不住自己混亂的思緒。
幾個離奇的猜測如霧白色的、冰涼的幽魂般掠過他的心間。
恐懼使人喪失理智,安吉洛一瞬間像是變成了一個在被窩裡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兒。
不擇手段的精神變態患者?
會變幻形態的超自然生物?
隱居在古堡密道中的怪人?
遊蕩於古堡中的枉死之人?……
他有多大的概率是在用胡思亂想嚇自己?
安吉洛勉力調整呼吸。
他憶起初次在解剖台上見到屍體的那一幕,皮肉翻卷,嫩黃脂肪如棉絮依附在皮下,筋膜與血紅的肌肉,死者腐爛的嘴唇與灰黑的牙床……他當時被嚇得魂不附體,連續幾天食不下咽,可握久了解剖刀之後,他漸漸學會了如何剝離無效的恐懼,從實處入手。
直視恐懼,對恐懼迎頭痛擊。
恐懼就無法左右你。
在醫學院進修與對抗瘟疫的經曆磨練了安吉洛的膽識和意誌,幾次呼吸起落,他從一種近乎歇斯底裡的狂想與懷疑狀態中抽離而出。
安吉洛決定去印證事實,而不是乾坐著空想個沒完,他有可能是想多了,也有可能古堡中確實存在某些異常但卻與他無關……但無論如何他得搞清楚。
安吉洛疾步走到窗邊,向外眺望。
兩天前這裡又下過一場雪。
山路仍舊無法通行。
――當懷疑的口子破開,連惡劣的天氣都成為了一個疑點。
這完全可能是一種刻意的設計,為了困住“目標”。
若是有極端情況發生,安吉洛不得不在沒有協助的情況下離開古堡,那麼他可以去馬廄裡偷一匹馬,通過唯一那道山路下山。可他約等於無的騎術與糟糕的路況大幅提升了他墜落山崖的概率,而且下山之後他仍需要乘坐渡船離島,而碼頭是否有人把守以及他能否順利找到渡船都是未知數。
強行離島暫時不列入考慮。
而且,重要的是……
詭異歸詭異,那種受蒙蔽感亦揮之不去,可安吉洛暫未從伯爵、阿圖羅與迭戈等人身上感覺到絲毫惡意,狼王更是成天甩著舌頭圍著他轉,忠誠又熱情。
這也是安吉洛尚能壓製恐懼、維持鎮定的原因之一。
“唔……”安吉洛咬牙推動沉重的桃花心木大床,亮出暗門。
他攥緊銅環拚命向上拉,沉重的石門開啟。
門後,是一條寬窄僅容一人通行的密道,漆黑幽邃。
安吉洛先是蹲在密道口等了一會兒,確認那裡麵沒有響動,這才起身去拿了兩個燭台。
燭台是銅鎏金材質,粗長鈍重,精細的浮雕與金屬棱角使它成為了防身利器。安吉洛一手一個,左手的燭台舉著照明,右手的燭台垂在腿側,既能充當備用蠟燭,又能當棍子掄。
他靈巧地跳進密道。
密道內部乾燥潔淨,聞不到絲毫異味,蠟燭燃勢平穩。
安吉洛俯身在地上摸了一把。
沒什麼積灰,像是常有人通行,牆角隱蔽處散落著幾根銀白毛發。
這更證實了迭戈是在撒謊。◣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安吉洛放輕步子,悄然無聲地行走在暗道中。
暗道比他想象中的複雜許多,如縱橫交錯的蛛網,它不僅是從某一個房間通往另一個房間的暗道,而是將整座古堡二百多間屋子儘數連接起來的內部通道網,安吉洛發現了許多扇暗門與岔路,這個恐怖的發現反而讓他舒服了一點兒――至少他不是被人故意安置在有暗道的房間中。
他拿出應對醫學院結業考試時背書的勁頭去記憶他走過的路線,直到短時記憶達到極限,他才原路朝臥室折返。
“呼……”安吉洛鑽出暗門,鬆了口氣。
古堡太大了,他走得雙腿酸乏。
可他不敢休息,合上暗門後,他用僅存的幾分力氣拖動大床,讓床腳壓在暗門上。
這麼沉重的床加上一個成年男性的體重,再加上暗門本身的重量,安吉洛不認為人類能推開它。
癱在床上歇息片刻後,安吉洛起身翻出記事本和鵝毛筆,根據記憶繪製起了暗道路線圖。
或許這毫無意義,他安全地從暗道返回了,也沒有更駭人聽聞的發現。
不過多一手準備總不會有壞處。
第68章 月蝕(十七)(畸形骨架。)
安吉洛立在一扇黃銅大門前。
對開門,上沿直抵天花板,門板厚重沉鈍,花紋雕工精細……那是一排異化的月相圖。
殘月、下弦月、凸月……滿月。
月光被抽象地表現為一條條柔韌靈活的肉質觸須,隨月相趨於圓潤,觸須亦逐漸密集。
殘月的觸須稀少,寄生藤般纏卷在彎月一角的細尖兒上。
滿月則觸須狂舞,襲卷浸潤在銀光中的大地。
看得出來,亞利基利家族對月亮不大友善,連門板上的花紋都在異化月亮。
安吉洛暗自記下這處疑點。
“……就是這裡,亞利基利家族的內部科學實驗室。”阿昂佐伯爵說著,將一把細長的銀灰色鑰匙插入鎖孔,緩緩扭轉。
鎖簧的清脆彈響令人愉悅。
伯爵微揚下頜,示意迭戈推門。
黃銅門扉沉重,厚度抵得上安吉洛半條小臂。
一股甲醛溶液的難聞味道混著消毒劑的氣息從門後湧出,這種常人避之不及的味道使安吉洛湧起一絲親切感與安全感,他好奇地向門內瞧去。
“請進。”迭戈微微一躬身。
安吉洛推著伯爵的輪椅向門內走去。
……
自從安吉洛用沉重的桃花心木床壓住臥室中的暗門後,那些清明夢就再也沒來打擾過他的安睡,每日晨起那種縱yu過後般的酸沉憊懶亦消失無蹤。
雖說不能排除心理作用的乾擾與純然的巧合……
但此事仍將安吉洛的警戒之弦拉得更滿了。
為不使客房女仆向迭戈先生告密,使迭戈清楚他已尋覓到暗門,安吉洛僅在每夜入睡前挪動睡床,在上午客房女仆打掃前將睡床推回原位,維持著至少是表而的和諧。
他對迭戈送來的安神熏香亦產生了懷疑,但本著“變量唯一”的醫學實驗準則,安吉洛沒有立即停止每晚點燃熏香的行為,在封堵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