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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渡 夢溪石 4273 字 6個月前

的提問,還是他內心深處對自己反反復復的質疑。

“我——”

黃鬆怔怔抬頭,滿臉茫然。

“當個好人,就那麼難嗎?”

他的聲音漸漸帶上迷茫和哭腔。

如果重來一次……

何疏作了個手勢,鏡麵微蕩,鏡像為之一變。

那是未曾發生的另外一麵。

黃鬆權衡利弊,終究還是沒有選擇實名舉報,他投遞了幾封匿名舉報信,毫不例外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幾年後,教學樓在白天毫無征兆轟然倒塌,六層三十六個教室裡的學生和老師全都被壓在廢墟下麵,當日黃鬆因為沒課調休,沒有到學校,僥幸躲過一劫。事後上麵組成工作組深入調查,把其中牽涉工程利益的校長抓走,黃鬆幾年前想要舉報的事情變相得到了解決,代價是永遠停頓在那一天的一百零六條人命,還不包括因此受傷造成殘疾的。

“當時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工程有問題,他們都沒有實名舉報,隻有你去了。教學樓的倒塌跟你沒有關係,你隻是做了一個人應該做的事情。”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人性。你挺身而出,不是義務,不是責任,隻是秉持了生而為人的良知,即使千夫所指,但功德天地有知。”

當時過奈何橋,每個人都戰戰兢兢,連鬼差也不例外,隻有黃鬆如履平地,奈河中怨念滔天,卻無法對他掀起半點風浪。

因為有些人的良知觸動,哪怕是一瞬間迸發出來的光華,也足以令天地動容,鬼神不敢侵。

蔣思因和小田也都麵露震驚迷惘。

他們確實沒有想到,本該是身敗名裂而死的黃鬆,有如此之深的隱情。

反觀斯文禮貌的陸瑉,卻反而是個人麵獸心死不悔改的渣滓。

“你是語文老師,你應該看過很多書,應該也知道,《了凡四訓》裡有個故事。”

何疏沒有因為黃鬆的木訥反應就稍減耐心。

他在接受代理閻王職務之後就清楚,從他遇到黃鬆開始,料理評斷此人生平,幫他解開心結,也是職責所在的一部分。

黃鬆能預知鬼城坍塌,把他們帶到周判官麵前,不是因為他被周判官收買了,而是因為此人有大功德,他自己也許沒有意識,但冥冥之中的確能感應一些因果變化,如果不是黃鬆把他們帶到周判官這裡,事情可能也不會那麼快得到解決,因與果互相影響,世間很多時間,本來就是互為因果的。

“有個叫衛仲達的人在翰林院為官,某日下了地府,判官讓陰差將他生前所作善惡分冊稱重,衛仲達發現自己作惡事的那一冊摞得厚厚一疊,卻很輕,善事那一冊比筷子還細,卻很重。衛仲達就很奇怪,問我平生雖然談不上大忠大善,但也不是壞人,普普通通,怎麼做的惡事會那麼多?”

“判官說,念頭不正,即刻生惡,犯與不犯,還是兩說。衛仲達就又問了,那既然這樣,我作的善事那麼少,為什麼分量反而那麼重呢?判官說,因為你曾上書天子,為了阻止天子大興土木,勞民傷財,此為功德。衛仲達說,可我建議的,並沒有被皇帝采納。你知道判官怎麼回答他嗎?”

黃鬆微微一動,嘴唇不自覺張合。

“朝廷雖不從,君之一念,已在萬民。故誌在天下國家,則善雖少而大。”

意思是,雖然朝廷最後沒有聽從衛仲達的建議,但他那一刻遞上奏折的念頭,正是毫無私心,為了天下黎民百姓。

《了凡四訓》不是學生讀物,但黃鬆作為優秀語文教師,平時為了充實自己,熟讀各種古文,當然也包括了這一本。

隻是黃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用這裡麵的故事,來告訴他,他也是另一個衛仲達。

淚,從黃鬆眼中流了出來。

“我其實後悔的。”

“在知道我可能被校長陷害之後,我就後悔了,我抽了自己兩巴掌,後悔為什麼要多管閑事,這件事那麼多人知道,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傻不愣登去舉報?我明明也可以裝成若無其事的,學校那邊已經把我提名省優秀教師了,隻要我默不吭聲,這個榮譽就是十拿九穩的事了!”

黃鬆渾身顫唞,哭得不能自已。

“我悔死了!我恨我自己為什麼要去多此一舉!家裡人不相信我,老婆孩子都跟我鬧,說要離婚,要搬出去住,還有校長,那個學生,他們一步步把我逼上絕路,除了自殺,我真的沒有辦法去自證清白了!”

可如果再來一次——

“要是重來一次,我應該還是要寫那封實名舉報的,那畢竟、畢竟是一百多條人命啊!我不是英雄,可我沒法眼睜睜看著那些孩子去死,我本來是可以做點什麼的!別人不去做,那就隻好,隻好是我來了……”

第131章

“其實我也可以選擇忍。”

猥褻女學生的事情,說到底沒有確切證據,他被開除之後也可以選擇忍氣吞聲,鍥而不舍繼續舉報,直到校長落馬。也許舉報一時半會無法見效,但既然網絡輿論那麼發達,他也同樣可以用魔法打敗魔法,發起輿論,反守為攻。

“但我怕。”

黃鬆漸漸平靜下來。

他心裡就像被堵上的河流,說出這件事之後,河岸決口,難以啟齒的往事如洪水傾瀉而出,悲痛感變淺了,卻又更深地沉澱下去,凝結成團,揮之不去。

“我怕熱度過去之後,就沒有人再關注這件事,我是個普通人,能耐有限,能做得也有限,寫那一封舉報信,已經把我全部的勇氣耗光了,我沒有再背著罵名跟他們耗下去的勇氣,我是個懦夫……”

“你不是懦夫!”

蔣思因忍不住打斷。

“黃老師,對不起,之前是我先入為主,但你不是懦夫,以死抗爭才需要莫大的勇氣,沒人有資格指責你!”

蔣思因算是個比較圓滑的年輕人,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也許是受到家庭環境和父母性格的熏陶,從小到大,他看問題的角度都比較實際,很少會熱血上湧去衝動乾什麼事情,男孩子經歷的打架鬥毆更是從來沒有過——他往往都是看別人打架,去給老師告狀的那一個。進追龍山原始森林以來,到剛剛追上去揍黃鬆,蔣思因已經算是把平時少有的那點衝動都發揮出來了。

對新聞上那些見義勇為犧牲性命的人,蔣思因的看法往往是不置可否,他甚至覺得那些人的行為衝動不可取,認為自己是不可能去效仿的,但表麵仍會隨大流,對這種行為表示肯定贊賞。

直到聽見黃鬆的故事。

黃鬆曾經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做出那個旁觀者看上去有些愚蠢的決定前,也曾糾結輾轉猶豫為難,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好果子吃,他甚至已經預見自己可能會被迫害的下場,但他最後仍然選擇了那條不歸路。

不是所有人都能作出那樣的決定,這無可厚非,大家都是普通人,有軟弱無能趨利避害的一麵,但你選擇退縮的同時,不能去指責黃鬆這樣的人挺身而出,不能覺得他愚蠢。

因為沒有他的“愚蠢”,就沒有後來一百多條人命的幸免於難。

蔣思因換位思考,知道自己這輩子也不可能去乾那種實名舉報的“蠢事”,他慚愧的是自己做不到,還曾經在內心嘲笑指責過黃鬆這樣的人。

“對不起,黃老師。”

蔣思因深深鞠躬。

這個鞠躬,不單單是對黃鬆,也是對以前他看見類似的人卻內心麻木的歉意和愧疚。

何等鐵石心腸,才能看見黃鬆也無動於衷?

蔣思因發現自己內心深處,還是有些熱血的。

小田雖然沒有跟著鞠躬,但她早就聽得淚流滿麵,雙手緊緊絞在一起,%e8%83%b8口劇烈起伏,情緒難以平復。

黃鬆看著他們,搖搖頭。-思-兔-網-

“我以前脾氣不好,學生們覺得我太嚴厲,平時一心撲在工作上,跟老婆孩子也很少交流,我要是還活著,你們也不喜歡有我這樣的老師,我都明白。而且——”

“我也是有私心的。”

他微微扯動嘴角,露出扭曲的苦笑。

“我也並不是那麼大公無私的,我知道,當時網絡熱度已經被挑起來了,如果我死了,輿論肯定會到達一個新的沸點,到時候實名舉報的事情會被重新翻出來,肯定也會有人重新去調查裡麵的內情,我其實是在賭氣,用我的死,跟他們賭氣,報復校長,報復那些冤枉我的人。我也確實贏了,但我不像你們說的那麼偉大,小人物隻能用這種方式來報仇,我是走投無路,如果手上有權力,也許我就不會這麼做了。”

“這不是私心,你隻是走投無路之下的選擇,而你這個選擇,救了許多人的性命。”

何疏對上黃鬆的眼睛,正色道。

“如果世間沒有公道,那你就成為那個公道。”

黃鬆嘴唇囁嚅,喃喃重復何疏的話。

“公道……”

何疏:“正因為你經歷過那樣的不公,所以你能保證自己秉持初心,去評斷世間諸苦嗎?”

黃鬆:“我不知道……我已經付出了死的代價,還有什麼可失去的?但我希望,不要再有人經歷我那樣的絕望了,我希望這樣的不公,到我這裡就結束了。”

“不可能的。”何疏搖搖頭,“黃鬆,你也很清楚,這世間人心復雜,私欲永遠不會消失。總會有人為了欲望去做出各種事情,人生於世,不是在跟死亡抗衡,而是跟自己的欲望抗衡。有了欲望,就會有不公,不公的事情多了,那些良心未泯的人,就永遠出不了頭。欲望是不可能被消滅的,但良心卻可以被保護。”

“良心可以被保護……”

黃鬆非哭非笑,又似哭似笑。

“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怎麼去保護別人,評斷世間?”

何疏道:“我現在雖然暫時掌管神鏡,但是我很快就要回陽間,神鏡是沒法被帶回陽間的,你願意作為神鏡的持鏡人嗎?”

黃鬆怔怔:“我,持鏡?我配嗎?”

何疏沒有作答,他手一揮收起神鏡,那流光瀲灩的鏡麵瞬間變小,落在黃鬆麵前。

“你試試撿起它,持身不正,惡念在身之人,是很難把它撿起來的。”

黃鬆緩緩伸手,那片光像水一樣,主動“滑到”他的手,比掌心還小的光華被捧在手裡,黃鬆的手微微顫唞。

“我,我願意,我想讓每一個人的不平,都能用神鏡照出來,如果陽間欠他們一個公道,那神鏡就會還他們一個公道!”

隨著話音落下,神鏡又迅速縮小,變成一顆拇指大的明珠,緩緩浮空懸立,又化為一條帶著掛墜的手串,套在黃鬆手腕上。

與此同時,黃鬆周身也開始蒙上一層白光。

白光越發亮眼,他的表情卻漸漸放鬆,臉上的悲苦也在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徹底放下前塵憤懣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