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看。
“你為什麼不入鬼城等候輪回?”廣寒忽然問。
“做人就像加班,做鬼就像放假,你好不容易放假兩天,難道還想上趕著去加班嗎?”對方歪著腦袋,理所當然回答。
但這是個歪理。
許多鬼,哪怕生前多麼疲憊不堪,他們也是期望能盡快往生的,因為隻要體會過人間繁華,就忘不了那種萬家燈火的溫暖,而陰間四處都是淒淒慘慘的森冷,每走一步都要被生前無限怨念纏繞,除非往生別無解脫,怎麼比得上陽間快活?
許多鬼死後陰魂不散,眷念陽間,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廣寒不相信有人能真心喜歡這地方,隻怕是初來乍到,新鮮幾天罷了。
“你好像想殺我。”對方忽然道,“鬼也是會死的,我看《聊齋》上說,鬼死為聻,是不是真的?”
廣寒:……
他根本沒有興趣討論這種學術問題。
“我要走了。”廣寒道,“如果等會有人過來問你,我的下落——”
沒等廣寒說完,對方立馬接道:“我會說我從來沒看見這裡有人來過,啊不,是有鬼來過。”
他一臉“我知情識趣吧”的表情,好像還想讓廣寒誇幾句。
廣寒盯著他看了很久,點點頭,舉步就走。
沒有多少時間了。
廣寒明白,找神鏡的陰兵遲早會追上來,那正是北號想看見的。
他也不是心慈手軟,隻是殺了對方,鬼息猶存,隻怕更落痕跡。
漸行漸遠,他沒忍住回過頭。
那人倒是還坐在那裡,閑適懶散,根本就不像一個遊蕩在陰間的孤魂野鬼。
廣寒每次看見他,都覺得他有些熟悉,就像兩人久有淵源。
也許是對方的上一世,也許是曾經擦身而過。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回轉身,決然往前,袍角被風揚起,在陰寒中留下點點餘溫。
越向前,路就越難走。
崎嶇難行隻是開胃菜,還有那在山崖上呼嘯狂吼如淩厲尖刀的陰風,能令陰魂承受不住壓力而消散。
寸步難行,進退失據。
但廣寒的步伐從未遲緩,他依舊一步一步,穿過狹窄石縫,抵達號稱陰間最為混亂的交界之地。
他拿出神鏡碎片。
在舉世無雙的流光麵前,亂流竟也稍稍停止,為其讓路。
璀璨奪目,九霄落凡,鐘天地之造化。
紫光衝天,意識穿破混沌迷霧,諸天亂像。
雲層中遠雷隱隱,若有咆哮。
廣寒沒顧得上抬頭去看,他一瞬不瞬注視自己手中的碎片。
流光化為練霓,照出前所未有的景像。
心隨念動,鏡映人心。
撥開雲霧,他依稀看見鏡片裡發生的變化。
那是……
生死簿?
生死有命,簿上有名,貧富善惡,身前之因,身後之果。
如果,他把生死簿改了,再回到過去呢?
不再與安祿山扯上關係,不再是那難堪的出身。
他可以堂堂正正活在這世上,憑借軍功立身於世,名揚天下,得到他曾經能夠得到,想要得到,卻始終得不到的一切。
廣寒目光閃爍,禁不住將手伸向鏡麵另一端的生死簿。
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現在陰間大亂,生死簿無人掌管,他又有神鏡在手,可以隨意篡改。
再過一陣,秩序復位,重歸穩定,他未必還有這個機會。
腦海靈光閃過,廣寒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終於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屢屢覺得剛才那人麵善了!
因為那一年,安祿山亂軍屠城的時候,他從血刃之下,救下一名小童。
後來小童長為青年,兩人還曾在邊塞大漠有過一麵之緣。
無意為之的救命之恩,擦身而過的一麵回眸,換來這往生輪回處的寥寥交談。
對方麵容早與記憶中大相徑庭,廣寒之所以能想起來,無非是因為那熟悉的靈魂氣息。
容貌可變,靈魂卻不會有太大變化。
對方還記得自己嗎?
他會因為陰兵追來而出賣自己嗎?
廣寒心下思忖,動作便緩了一緩。
就是這遲疑的片刻,身後狂風大作,席卷而來!
殺氣澎湃如海,容不得他再分神一點,廣寒想也不想,回身出槍橫掃,另一隻手順勢將神鏡殘片收起。
“神鏡……交出來……”
他揮開一擊,又有鱗片也似的白浪狂湧拍來,霎時鋪天蓋地,排山倒海,隻身仰頭便是令人窒息的威壓。
雲層之中,龍頭隱現,不遠處,巨狼飛躍懸崖,落在他麵前。
黑龍,天狼。
廣寒微皺眉頭,神色逐漸凝重,手中長槍也慢慢擺開陣勢。
“神鏡交出來……饒你不死……”
這自然不是活物。
但它們也的確是黑龍和天狼死後魂息不散,徘徊在此,執念往復,歷千百年未消,被神鏡氣息吸引過來。
陰兵還沒到,倒是惹來了這兩個煞星。
廣寒微微嘆了口氣。
若論廝殺,他自然是無所畏懼的,就怕這裡的動靜引來追兵。
他甚至懷疑北號早已計算好這一切,想借這裡的動靜,來為自己爭取逃脫的機會。
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一龍一狼,神魂凝聚,目光灼灼,都盯著他。
“神鏡……”
“沒有神鏡。”廣寒麵色淡淡,“要殺便來。”
他說罷,當先一躍而起,持槍點向天狼!
雲層翻湧中,黑龍挾著黑雲同時俯衝下來!
廣寒似乎對後者視而不見,隻望住凶狠的天狼,仿佛它才是唯一對手。
天狼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張口嘶吼一聲,身體微微俯下,驀地蹬起,朝廣寒撲來!
血肉之軀,凡人之魂,如何抵擋神獸餘魂?
此戰,似乎從一開始,就已注定草草收場的結局。
陰間亦有光陰流轉,但對神獸餘魂而言,時間並不重要,它們在這裡已經數不清年歲,陰差閻羅都不敢輕易靠近招惹,那些不怕死敢闖進來的亡魂,也早就灰飛煙滅,不留痕跡。
眼前此人,也不過是又一個不知死活的螻蟻罷了。
但下一刻,天狼發現自己輕敵了。
長槍化為銀虹,隨著此人身形,敏捷避開它的利爪,竟直接插入它的%e8%83%b8腹!
不可能!
尋常兵器,根本不可能傷到它的神魂!
“這把槍,跟我多年,從陽間到地府,早已如我心魂,我的能耐,便是它的能耐。”
耳邊傳來凡人的聲音,似乎早就看穿天狼所想。
此人能耐——
那便是穿金裂石,破天撼地!
轟!!!
巨大氣流在天狼與廣寒之間炸開,對周圍一切造成巨大衝擊,就連俯衝下來的黑龍,也不得不暫避鋒芒,等這雙方決出勝負再行插手。
亂流之中,兩道身影激烈纏鬥,銀虹攢動,血光衝天,天狼碩大而人形渺小,乍看似乎勝負已分,但黑龍竟不敢貿然進場,因為持槍男人周身氣勢,竟足以與天狼匹敵。
風,呼號著狂嘯奔襲。
雨,傾盆一般流瀉而下。
陰間本不該有雨,但此戰引發結界震顫奈河倒流,河水狂湧逆行,竟如大雨一般,從天而降。
廣寒麵無表情,早已進入無我之境。
長槍橫掃,力敵千鈞,從前他在戰場上,正是這樣一往無前。
心有掛念的人,是不可能從屍山血海裡存活下來的。
隻有無情,隻有戰意,隻有殺念。
又是一次!
他賣了個破綻,回身轉手,天狼果然上當,撲將過來,被他冷不防長槍又是一下刺入。
這次是額頭。
三魂七魄凝聚神府,正是這裡!
腥氣撲麵而來,他的%e8%83%b8腹早已被撕出見骨傷痕,傷及魂魄,但他不動如山,依舊將長槍遞出,翻攪。
黑龍不再猶豫,狂吼著飛掠而來!
廣寒蒼白疲憊的嘴角反而露出一絲笑容。◎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來吧,不就是再來一個嗎?
從前到現在,他都是孤身前行,反倒是敵人,從弱小到強大,從未變過。
若要戰,我便戰。
天不容我,我自破天。
血從指縫滲出,順著槍身流下,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還是天狼的血。
廣寒緩緩起身,望向朝自己俯衝而來的黑龍,背脊挺得筆直。
吼!!!
龍%e5%90%9f響徹天地,相隔老遠都能遙遙聽見動靜。
青年驟起眉頭,抬頭朝聲音來源處望去一眼。
他能察覺那裡正有一場大戰發生,換了平時,他可能會饒有興趣過去看熱鬧。
但此刻,他已經沒有力氣哪怕站起來再走一步。
痛楚徹底淹沒他渾身每一根骨頭,每一寸皮肉。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做鬼之後居然還是會有痛覺的。
閉上眼,青年靜靜坐著。
他發現忍痛能力強也有好處,起碼換成別人已經昏厥過去的痛苦,他現在還能保持些微神智清醒。
隻是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了。
連那龍%e5%90%9f也逐漸微弱下去,似乎力有不敵。
真厲害啊。
青年微微笑嘆,心底浮現一絲羨慕。
這樣強的力量,別說做人,就算他現在做鬼也沒有。
但是對方強悍如斯,陰間也可來去自如,應該也無人能傷到他了吧?
如是想道,青年倦意湧來,漸漸閉上眼睛。
腳步聲卻由遠而近。
他微微蹙眉,勉強撐著睜眼。
視線模糊許多,連那逐漸走近的身影都看不明晰了。
廣寒滿身是血,一步一步,走向橋邊青年。
他發現對方同樣滿身是血。
不僅滿身是血,而且雙手,脖頸,臉上,斑斑傷痕,白骨依稀可見,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
廣寒停住腳步。
他以為對方淡定到還坐在這裡沒走,卻沒想到是因為重傷走不了。
“誰,傷了你?”廣寒有些疑惑。
他與黑龍天狼一場惡戰,驚天動地,無瑕旁顧,也無人敢靠近。
等到將二者降伏,他浴血歸來,卻驚覺時間似乎早已過去許久。
青年動也不動,似無力氣。
廣寒蹙眉,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再度詢問。
“是誰傷了你,我可以為你復仇。”
不管怎麼說,兩人之間,始終有場緣分。
就衝著這生前死後的一點淡淡緣分,他也應該出手。
青年費力搖頭,不再說話。
廣寒對他的軟弱微覺失望,鬆手起身,轉身離開,不再多言。
走出許久,他回過頭。
對方還倚靠在那裡,沒有換過姿勢。
那樣重的傷勢,怕是連鬼都做不成了。
可惜一個軟弱的人,是無法在陰間久留的。
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