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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渡 夢溪石 4341 字 6個月前

,將五人直接打成重傷,他也自然而然,被聞訊趕來更多的叛軍,押送到主帥麵前。

也許是這個人竟敢對自己人下手,行徑過於特立獨行,連主帥都忍不住想見見他。

然後,他終於見到了自己暌違已久的生父。

“你恨他嗎?”何疏問。

廣寒先微微搖頭,想了想,又道:“開始可能有點吧,那時年紀小,看見別人錦衣玉食,畢竟也是有過羨慕渴望的。”

畢竟那些同出一父的兄弟們,與他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待遇。

“但後麵,就沒有了。”廣寒頓了頓,“沒有喜歡,也沒有恨。”

“為什麼,是因為你對他放棄希望了嗎?”

“也許吧,我對那個人,本來就沒有過什麼感覺,至於我自己,從很早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一生左右與浮萍無異,飄到哪,就算哪。”

不知怎的,何疏覺得心裡悶悶的,有種說不出的窒息感在擴張蔓延。

就像他覺得自己不是秦黃昏,無法對她的遭遇感同身受,他也沒辦法完全置身廣寒當時的處境去想像這到底是是什麼一種感覺,可並不意味著他沒有難受。

這種難受感,比聽見秦黃昏的故事時更甚。

“一點希望,都沒有嗎?”

他不厭其煩再三追問,不是因為聽不懂對方的話,而是仿佛追問到一丁點積極向上的希望,也能讓自己稍稍好受一點,哪怕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很遙遠的過去了。

何疏忍不住起身,挨著廣寒坐下,寒鐵透過衣服依舊傳來冰冷觸感,但這時候他也覺得不那麼硌人了,甚至也不想去深究這個廣寒跟他認識的廣寒到底有什麼區別,隻想讓對方能稍稍感覺到人間暖意。

“沒事,兄弟,還有我呢!”

他伸手拍拍廣寒的肩膀,卻拍到一手鎧甲的堅硬。

嘖,還是有點硌手的。

廣寒微微揚起唇角,黑暗中幾不可見。

“要說希望,也還是有的。”

那就是活下去。

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是人。

他再無悲無喜,那也是從小閱盡蒼涼,心如老朽,並不意味著連活都不想活了。

於是見到生父的廣寒也很冷靜,就像他平時對待同袍那樣。

生父也問了他和何疏同樣的問題。

“你恨我嗎?”

他看著對方,後者坐在台階上,俯視著他,眼神復雜,但廣寒無意探究。

廣寒也給了同樣的回答。

“不恨。”

那人卻馬上道:“你在說謊!”

見廣寒默不吭聲,那人又道:“你生母早死,在我這裡又沒有名分,你從小就跟著府中僕人廝混,我將你放養,不給你任何優待,甚至連你認字讀書,也不像你那些哥哥一樣有正經老師,而是老僕教你,粗淺認字之後,你又被丟到軍中歷練,吃了無數苦頭,你大哥娶了郡主,你卻連周圍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世,你說你不恨?”

“我沒有大哥。”廣寒淡淡道,直視對方,“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我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怕失去。你本來也沒想過找我來吧,隻是因為安慶宗死了,你少了個兒子,才心血來潮想起我而已。”

那人臉上閃過怒意,很快又消失了。

“從你一出生,他們就說,此子腦後有反骨,日後恐為大患,我憐你畢竟是我的血脈,沒有下手,果然今日養成了一頭白眼狼。”

一個為了野心,能認比自己年幼許多的貴妃為母,以自身滑稽娛樂他人的梟雄,說別人是白眼狼,這可能是廣寒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但他沒有笑,隻是搖搖頭。

“你因果倒置了。”

對方冷笑:“罷了,你去吧。”

廣寒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生父沒有殺他,但也沒有因為見麵給予任何優遇。

廣寒依舊是那個武功出眾但軍職不起眼的中層軍官,隻是在周圍人眼裡,他殺了同袍,卻沒有因此得到任何懲罰,這本身就是一種特殊待遇了。

從此之後,廣寒就成為周圍人眼中的一個異類。

屠城時,大家都在燒殺搶掠,唯獨他消失不見,有時候還會出現在某戶人家裡,護住他們不讓叛軍殺害,想對他出手的人打不過他,想告狀的人往往遞上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很快眾人都知道這家夥有背景惹不起,越發不願與他走近。

他不肯殺良冒功,不肯搶掠金銀,更不肯對手無寸鐵的百姓下手,自然格格不入。

終於在一個瓢潑雨夜裡,平盧軍裡沒了那個叫廣寒的人。

他走了,悄無聲息。

軍令如山,這樣的逃兵,在當下被抓回去,是要受鞭笞至死的,事後確實也有大批人出動,隻為了尋找廣寒,這對於一個中下層軍官而言,未免小題大做,其中是否另有蹊蹺,是否有來自主帥的命令,不得而知。

但沒有人能找到廣寒,他就像從未在這支軍隊裡出現過,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痕跡。

歷史的車輪還在緩緩前進。

這支叛軍成為王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曾經“萬戶搗衣聲”的長安,成為“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的廢城。

白骨千裡,草木枯竭。

暮色西歸,青山猶悲。

“我猜,你肯定不會是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了吧?”

何疏開了個玩笑,似乎想借此緩和有些沉重的氣氛。

在陰間聽人講故事,這種體驗真是前所未有,這經歷說出去,足夠炫耀半輩子了。

但因為這故事是發生在廣寒身上,他卻半點置身事外的感覺都沒有。

人的出生投胎是很看運氣的。

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

廣寒就是這句話的真實寫照。

以他的本事,要是在春秋戰國,或者清末民初,少說也得是割據一方的梟雄,要是在現代社會,那也能像現在這樣,跑跑龍套當個網紅,養活自己不成問題。

可在安史之亂的唐朝,作為安祿山的私生子,他能去哪?他能乾什麼?

天下之大,竟無處可去。

“我還是去投軍了。”廣寒道。

他學了一身殺敵的本事,也隻能在軍中生活。

廣寒去了朔方軍,當時的僕固懷恩麾下。

自然是沒有人推舉保薦的,他還是得從最底層的小兵當起。

以他的武功,很快又在朔方軍嶄露頭角,機緣之下被僕固懷恩看中,放在身邊當親衛。

沒有人知道他原本作為叛軍一員,搖身一變又成為為朝廷平叛的那一邊,廣寒跟著僕固懷恩征戰沙場,出生入死,從未退過半步,戰功赫赫,足以封侯拜相,但他每次封賞,都習慣性將功勞讓出去,分給別人。

因為廣寒知道,他的身世是見不得光的,升得越高,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像這樣默默無聞,才是最安全的。

僕固懷恩很賞識他,一度想要將女兒嫁給廣寒。

“你沒動心?”何疏打趣。

廣寒搖搖頭:“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僕固懷恩欣賞廣寒,手把手教了他不少東西,從武功到排兵布陣,到後來,基本拿他當兒子看待,雖然廣寒從未拜師,兩人之間也始終以上下級相稱。

但廣寒清楚,僕固懷恩對他是特殊的,甚至有可能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但對方什麼也沒說,依舊待他如初,甚至私底下勸解過廣寒,告訴他父母出身並非自己可選,唯有未來前程,是可以自己去努力的。

“僕固懷恩,這個名字好熟悉……”何疏輕輕拍了下膝蓋,想起來了,“唐朝名將,郭子儀手下對吧!平定安史之亂的功臣之一,可惜——”

“可惜後來反叛了。”廣寒淡淡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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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僕固氏是當年鐵勒九部歸順唐朝的其中一支,自此之後世世代代成為唐人,其中因國殉難的,就多達四十幾人,膝下兩個女兒,更是先後奉命為國和親回紇,終老塞外。

他所謂的反叛,便是在送女兒去回紇和親時,被小人誣告與回紇勾結,僕固懷恩百口莫辯,一邊是皇帝幾番逼迫其上京明誌,一邊是身邊將領勸他別去,他本想派一個兒子上京麵聖,也被手下勸阻。

講到這裡,廣寒頓了一頓。

“這時,不知道是誰,在外麵散布謠言,說當年安祿山走投無路,臨死托孤,將其中一個兒子托給了僕固懷恩,以此換取他私藏的金銀珠寶,僕固懷恩收下他兒子,也收下那些珠寶,卻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這是僕固懷恩罔顧忠誠欺上瞞下,陽奉陰違小人行徑的鐵證。”

何疏倒抽一口涼氣。

“趁他病要他命,這是早有預謀的啊!先在皇帝那裡上眼藥,讓皇帝猜疑,再弄這種謠言出來,問題是他還沒法辯解……”

廣寒點點頭:“因為他身邊,的確是有這麼一個存在,那就是我。”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廣寒身世再隱秘,也瞞不過有心人特意去調查,哪怕他從未有過一天姓安,也從沒沾過安祿山的一點好處,臨終托孤那些更是狗屁不通無稽之談,但隻要有人願意相信,它就可以不是謠言。

何疏沉默。

他想不出這個局要怎麼解。

一千多年前的僕固懷恩和廣寒,同樣想不出來。

僕固懷恩將廣寒找來,看著他,半晌沒說話。

廣寒開門見山:“我要如何做,才能還僕公清白?”

僕固懷恩搖搖頭。

廣寒:“如果我自裁,能否令僕公解除嫌疑?”

僕固懷恩不掩震驚:“你瘋了?”

廣寒搖搖頭:“我於此世,本如浮萍,孑然一身,家累俱無,所欠恩情者,唯僕公一人,若能以此身報恩,我可。”

僕固懷恩深深注目,半晌無語,末了長長嘆一口氣。

“我不可能讓你如此犧牲,且,你的性命在那些人眼裡,也無足輕重。他們要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命!”

廣寒默然無言,隻聽對方繼續說下去。

“便是你沒了,他們也能羅織莫須有罪名,請君入甕。此番,我上京不成,不上京亦不成,從平定安史之亂起,天子就對武將多有猜忌,此非因我而起,李光弼與來瑱,就是前車之鑒!”

僕固懷恩露出一絲悲涼。

在他看來,這是早已注定的結局。

就算沒有廣寒,對方照樣也能再捏造一個他與叛軍勾結的證據。

隻要天子需要,這樣的罪名,就可以源源不斷。

廣寒言簡意賅:“僕公待如何?”

僕固懷恩沉默良久。

“你去回紇吧。”

廣寒麵露微微意外。

僕固懷恩沒等他多思考,就下了定論:“我們僕固氏自太宗起,舉族歸附,忠心耿耿,但天子一代不如一代,今上更是利令智昏,連先帝早年半點英明也無,隻怕僕固氏的忠誠,最終會付諸東流,所托非人。”

這些犯忌諱的話,他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