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搖略抬手:“這裡不是神山,諸位不必多禮。”
雲不相親自迎了上來,恭聲道:“殿下,少主在暖閣等你。”
落搖:“嗯。”
正閣四麵通風,以落搖如今的身體情況,待不了多久。
她又穿上了厚厚的裘衣,把自己過了個嚴嚴實實。
暖閣中早就布置好了。
踏入的一瞬,便覺春風拂麵,融融暖意伴著淡淡茶香,恍惚間仿佛從冬日踏入暖春,斜看窗外柳樹垂枝,皺湖生雲,使人心曠神怡。
落搖看到了金冠白衣的高挑男子。
他褪去了銀索的偽裝,露出了原本樣貌。
二百年不見,守照珩早已不是那個青澀少年。
他長高了,身量也不是那般單薄瘦削。
白衣筆挺,僅顯莊嚴。
金色束腰處,收出了勁瘦的腰線。
落搖需得抬頭望他。
他的五官褪去了少年的秀美之氣,長開的眉眼多了些不染塵埃的俊雅,隻是垂睫時眼尾帶著淡淡紅暈,又添了三分昳麗。
“殿下。”他躬身行禮。
落搖應了一聲,抬手解開裘衣的係帶。
暖閣熱,她這一身太厚重了。
守照珩來到她麵前,抬手道:“我來。”
落搖已經解開了頸間係帶,“不必。”
守照珩指尖微顫,收了回去。
落搖放下裘衣,身上一輕,語調也輕鬆了些:“以前我便說過,你不必做這些。”
在赤鴉宮時,守照珩總把自己當仆從。
落搖不讓他做這些,然而她說一萬次,第一萬零一次,他還是會做。
想到往事,落搖心中一軟,看向他道:“阿珩……”
她想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又覺得這話很沒意思,她害他全家被流放至人間界,受儘了屈辱,此時再問,太過假惺惺。
“對不起。”
“對不起。”
他們竟是同時開口。
守照珩一愣。
落搖也是一愣。
“為什麼?”
“乾嘛道歉?”
他倆又是一起開口,不過說了不一樣的話。
落搖笑了,本來還有些尷尬的氣氛,一下子緩解了。
守照珩看著她笑,嘴角也隱隱帶了些弧度。
隻是他不敢多看她,很快便垂下眼睫。
落搖:“你先說。”
守照珩:“嗯。”
落搖想起銀索那一連串的“嗯”,嘴角笑意更深,她搖搖頭道:“你這習慣,一點都沒變。”
守照珩:“……”
他沒再“嗯”了,隻是微微咬了咬下唇。
落搖看他這樣子,隻覺二百年的隔閡散去大半。
這看起來莊嚴肅穆的仙族少主,骨子裡還是那個怯生生的少年。
“好啦。”落搖溫聲道,“你若是因為隱瞞身份而道歉,那大可不必。”
她眨眨眼,又道:“我也隱瞞了身份。”
守照珩快速道:“可我知道是你。”
落搖一想,哪還會不明白,她點了點自己的頭頂,說道:“你聽到了小遮的聲音?”
守照珩:“……嗯。”
小遮已經扯著嗓子嚎了:“阿珩阿珩阿珩,看我看我看我!”
然而守照珩並沒看向它。
落搖:“聽得清它說什麼嗎?”
守照珩搖搖頭:“比以前好一點,能隱約聽清一些簡單的字。”
落搖聽著小遮的聒噪,給他翻譯道:“它說它想死你了。”
守照珩:“…………”耳朵尖紅了一片。
落搖笑眼彎彎:“幸虧你聽不清,它如今學了一堆不正經的廢話,比以前還吵鬨。”
守照珩臉色倏地一白,嘴角那一點點弧度瞬間沒了。
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十三年,遮天傘在妖皇宮中。
落搖並未留意到,還在複述小遮的話,當然……略有些調整,有些話她實在是開不了口。
她說著說著,心中滿是感慨。
以前在赤鴉宮,他們兩人加一個傘靈,經常在一起聊天。
也是這般,小遮聒噪,守照珩聽不清楚,落搖來轉述。
遮天是燭照的神傘。
守照族從名字也能看出來,他們為守護燭照而誕生的仙族。
萬萬年來,守照族偶爾會有一兩位嫡係子弟,能聽到來自神傘的召喚。
守照珩便是這幾千年來的唯一一位。
他聽得到小遮的聲音,隻是沒法完全聽清楚。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守照珩得以留在赤鴉宮,做東神帝姬的伴讀。
也還是因為這一點。
守照元才幫他遮掩了那陰暗的身份,助他拿下上四支少主之位。
無論他的父親是仙是魔。
無可爭議的是——
數千年來,他是唯一聽到神傘召喚的守照族傳人。
守照珩之所以能一眼認出落搖。
靠的就是小遮。
他聽到了它的聲音。
兩人不知不覺聊了好長一會兒。
落搖心情放鬆下來。
欣慰之於滿是愧疚。
守照珩還是這般。
他似乎並未怨她。
落搖垂著眼捷,隨手撥弄了一下衣袖,說道:“二百年前,我不該帶你下神山。”
守照珩陡地抬頭:“是我執意要跟你去人間界。”
在人間界那三年,是他最快活的日子,沒有赤鴉宮,沒有守照族,他們遊山玩水,行俠仗義,讓他忘了自己身份,也讓他生了妄念。
妄念……
的確是妄念。
落搖看著他,將放在心裡許久的話說了出來:“是我當時太任性,聽聞魔尊將要蘇醒,便動了想要鎮壓他的心思,所以才會下神山,在人間界那三年,我也是在找去幽熒深淵的入口……嗯,你知道的,爹爹不許我去魔域。”
她說這些,守照珩是後來才知道的,他隻是不知道……
“殿下,當時為何不告而彆。”守照珩眼界輕顫,低聲道,“我願意跟你去魔域。”
這樣她就不會落進亭瞳殿,孤立無援十數年。
落搖一怔:“我給你留信了呀。”
守照珩也怔住了。
落搖道:“我當時找到了入口,感覺到幽熒深淵的震動,我雖莽撞,也不是沒腦子,當時便給你留信,想讓你先回神山,通知父親一聲,若是我出了什麼事,也好……嗯,來幫個忙。”
守照珩麵色蒼白:“我沒看到紙鶴。”
落搖仔細回了一番,說道:“怎會如此……那峽穀中並無旁人。”
守照珩對那時的記憶太深刻了。
他等了她很久。
彆說那屋子了,整個峽穀,大半個人間界,他都快翻個底朝天了。
落搖想了半天,也沒有思緒,又道:“難怪你一直沒回神山。”
守照珩:“是我……”
眼看他又要“領罪”,落搖趕緊打斷:“你都沒看到紙鶴,不回去才是對的,下山時我便囑咐過你,不許隨便找爹爹報信。”
落搖又想起一事,問他:“你那十多年,不會一直等在峽穀嗎?”
守照珩一頓,搖頭道:“沒有。”
落搖正要鬆口氣,一想又不對:“那你後來怎麼去了妖皇宮?”
守照珩:“……”
落搖心一咯噔:“你不會一直在找我吧。”
守照珩抿緊了嘴。
落搖哪還會不懂,她很是心疼,懊悔道:“怪我,沒和你當麵說清楚。”
她當時不想帶守照珩入幽熒深淵,那裡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她憑著至陽之力還能不受侵染,守照珩是不行的。
所以落搖隻留了個紙鶴,不敢當麵和守照珩說。
她知道守照珩執拗,怕他非要跟去。
哪成想,紙鶴竟沒了。
想到在妖皇宮時,兩人的重逢。
落搖略有些尷尬 ,可算是把壓了二百年的話給說出來了:“那會兒……嗯,在妖皇宮時,我說那番話都是假的,隻是權宜之計,為了救你……”
落搖看向他,認真道:“阿珩,你不要當真。”
守照珩怔了怔,才記起她當時說了什麼。▼思▼兔▼網▼
她對他說——你怎麼這般陰魂不散。
她對他說——休要糾纏不清。
落搖讓他不要當真。
可其實哪有當真不當真一說?
他本就是陰魂不散地賴在赤鴉宮,賴在她身邊。
他本就是不知好歹地生了妄念,想與她在人間界長長久久。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情。
是他無法表露的陰暗心思。
守照珩錯開了她的視線:“我明白。”
落搖眼中染了笑意,明顯鬆了口氣,她又道:“你放心,我在想辦法修複神骨了,等我好了,一定讓守照族重回天界。”
守照珩頓了頓,千言萬語湧上來,最終隻剩下一個小小的——“嗯。”
其實,他不在乎守照族如何。
不在乎是天界還是人間界。
更不在乎什麼旁人眼光。
可是她在天界,她是東神山的神族帝姬。
所以,他想回天界。
回東神山,回赤鴉宮。
回到她身邊。
第41章 也無情
說到神骨受損……
守照珩問她:“殿下, 你去妖月峰,是想求千魂道嗎?”
落搖點頭。
守照珩又問:“長生道無用嗎?”
“對。”
落搖歎口氣:“我來之前,見著朱厭了, 他跟我說,早在一百多年前, 就將千魂道送上神山,我想必是用過了。”
聽到朱厭的名字,守照珩眸子閃了閃。
落搖向來不愛說喪氣話, 隻道:“彆擔心, 神骨一事我有頭緒。”
她話鋒一轉,對他說道:“我知道你和朱厭有仇, 想要殺他, 可你行事怎能這般衝動, 那七情幻陣的陣心在他身上, 你殺了他, 自己又該怎麼辦?”
守照珩想到這個, 全是後怕。
他不怕自己出事, 他既要殺妖族太子,就有著以命換命的決絕。
隻是他沒想到, 落搖也在陣中。
“是我思慮不周。”
“以後行事, 多想想自己。”
“嗯。”
“阿珩。”落搖看著他, 溫聲道,“沒什麼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懂嗎。”
守照珩眼睫微顫, 不出聲。
落搖:“我也不行。”
守照珩:“我的職責是守護殿下。”
落搖沒好氣:“你命都沒了, 怎麼守護?”
守照珩:“為殿下而死, 是榮耀。”
落搖恍惚間, 又好似看到了那個執拗的仙族少年。
正是因為這點。
她才不敢和他說自己要去幽熒深淵。
“好啦。”落搖知道說沒用,要去做,她道,“等我神骨恢複了,三界無人能傷我。”
守照珩心一顫。
落搖托腮看他:“怎麼,不信?”
他抬頭,看到了她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