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跳,趕忙離席跪地。
緊接著便聽左武衛統領道:“今日皇太後壽誕,國之大慶,不想竟有逆賊於宮宴之上行刺,罪在不赦。今事有未明,為安全起見,宮宴暫歇,令周王、尚書左仆射董昌時、尚書右仆射馮明達三人為首寬撫朝臣命婦,於殿中暫待靜候,不得有誤!”
被點到的三人忙頓首道:“謹受命。”
董昌時聽聞宮宴之上有人行刺,心頭難免一跳,轉念一想天子尚且能夠饒有餘裕的發號施令,料想應當無虞。
既如此……
他思量的時候,馮明達已經忍不住問了出來:“聖駕可平安無恙否?”
左武衛統領頓了頓,有些躊躇的樣子,見幾位宰相並滿殿賓客們的目光都投過來,終於道:“聖駕平安無虞。”
又壓低聲音,麵帶幾分撫恤:“馮仆射節哀,方才,府上老夫人過身了。”
馮明達猝不及防,臉色猛地一白,腿也軟了,虧得董昌時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攙住:“明達兄!”
馮明達心中且悲且懼。
悲慟的是喪母之痛,懼怕的是事態有變,計劃進行到這一步,顯然已經被打亂了。
怎麼回事?
母親怎麼會出事?
是天子……
還是彆的什麼人暗中出手了?
一種突如其來的惶恐降臨心頭,馮明達隻覺視線所不能觸及的地方仿佛出現了一個黑洞,全然不給他反應的時機,便一口將他吞下……
董昌時見他惶然出神的樣子,就知道短時間怕是指望不上這位同僚了,好在還有周王在,他出麵穩定朝臣,周王出麵勸慰宗室,雙管齊下,殿中倒還安生。
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他們終於等來了結果——雖然不知道是好是壞。
天子身邊的殿中省太監泰平親自前來宣旨:“陛下有令,請宰相們前去議事。”
再畢恭畢敬的朝周王道:“殿中事便儘數委於周王。”
宰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猜不準天子壺裡邊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能下旨讓宰相們過去,而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見今日之事攀扯不到天子身上,可既然如此——皇太後那邊兒事情到底糜爛到了什麼程度,天子跟宗室老人竟都做不得主,需要把宰相們一並叫過去?
到了殿中一聽——媽耶,震驚我全家,果然是石破天驚的大事!
我都怕今日離了皇宮,馬上就被天子以知道的太多為由抓起來把頭擰掉!
先帝的太妃指控皇太後斷絕先帝嗣統,請求開皇子公主棺槨驗屍,若真相與自己說的不同,可夷張氏九族!
皇太後說殺崇慶公主近侍泄憤的事情是先帝乾的,又以先帝皇陵不可輕動,更不可驚擾逝者亡靈為由堅決不許!
宰相們:“……”
Emmm。
不是我們拉偏架,太後娘娘,當前形勢對你有些不利啊!
嬴政一臉為難,頭疼不已:“太後乃是朕的母後,太妃所言又涉及先帝,朕實實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他看向宗親那邊:“代王叔祖?”
代王心說老夫是輩分大,但輩分再大,也不能開口把先帝的墳挖開啊!
他一臉難色。
嬴政又看向宰相那邊:“諸位作何想?”
宰相們也頗為難。
殿中一時焦灼起來。
最後打破這局麵的,還是張太妃。
她擦乾麵上淚痕,哽咽道:“妾身昔年在深宮,也曾聽先帝談論朝臣,講若事不辨黑白,可問韋仲之,此人乃是天下第一誠人,不知哪一位是韋令君當麵?”
韋仲之於是出列,先是道了一聲“先帝謬讚,臣愧不敢當”,又恭問太妃安。
張太妃飲泣道:“妾身敢問令君,依從我國朝法令,有一妻殺害夫家子嗣數人,致使丈夫痛病而終,致使子嗣斷絕,該當何罪?!”
皇太後呼吸一頓。
韋仲之不假思索道:“出妻在先,腰斬在後。”
張太妃又道:“若有人戕害皇嗣數人,致使先帝含恨而死,九泉不安,又該當何罪?!”
馮明達顫聲叫了聲:“仲之。”
韋仲之恍若未聞:“此等聞所未聞之惡行,當淩遲處死,夷九族。”
張太妃遂轉身對皇太後怒目而視:“既如此,何不立殺此婦人?!”
韋仲之正色道:“豈能僅憑太妃一人之言,而判定太後有罪?”
張太妃不怒反笑:“既然如此,何不開棺尋證?”
韋仲之又去看皇太後:“太後娘娘……”
皇太後的身體不易察覺的顫唞著,幾乎要按捺不住倒下的衝動,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強撐著,堅決道:“本宮已經說了,本宮從來都沒有戕害過皇嗣,崇慶公主的死更與本宮無關,侍奉過公主的近侍更是死於先帝之手,爾等若有疑慮,即刻便可傳先帝生前的心腹前來詢問。”
“至於開棺之事——皇子公主們葬入皇陵,雖非與先帝同%e7%a9%b4,然而終究處於皇陵之中,斷龍石已經放下,本朝向來講求卑不動尊,來日本宮薨逝,也要再建陵墓,而非開先帝皇陵。”
皇太後有些疲倦的合上眼:“若大肆動土,開鑿皇陵,輕則驚擾先帝與亡者,重則動搖國朝風水,亂我天下。本宮自己的清名事小,驚動了先祖,壞了天下安泰事大。此事絕不可為。”
說罷,她長歎口氣,飲泣不止,不勝哀涼:“本宮也知如此為之,怕難以取信於人,既如此,自即日起,本宮落發出家,為國朝和先帝祈福,至死不複出興慶宮,後宮之事也好,馮家之事也罷,再不必叫方外之人知曉。”
張太妃厲聲道:“你犯下這等滔天大罪,隻是出家而已,便妄想抵消?”
代王等宗室中人一言不發,目光在皇太後與張太妃臉上逡巡不定。
嬴政默然半晌,忽的轉頭去看馮明達。
馮明達毛骨悚然,一種熟悉的陰影瞬間降臨頭上。
緊接著,他就聽天子溫和又無奈的叫了一聲:“舅舅。”
馮明達:救,救命啊!!!
嬴政和煦問道:“舅舅,您覺得此事該當如何處置呢?”
馮明達汗出如漿,一掀衣擺跪在地上,連聲道:“陛下之所以以舅父稱臣,皆因太後娘娘乃是陛下之母,今日太後落發出家,與俗世再無瓜葛,也便斷了與臣的姐弟之情,臣如何能擔得起這一聲舅舅?陛下勿複作此稱謂!”
又頓首道:“太後既已經與馮家斷絕關係,臣請除承恩公府爵位,萬望陛下恩準!”
嬴政歎息著說:“如何到了這等地步呢……”
馮明達牙關緊咬,額頭猛烈撞擊到地麵金磚之上,一次又一次,直到頭破血流:“臣慚愧,臣惶恐!還望陛下許之!”
其餘人皆是默默。
唯有張太妃冷笑一聲,幽幽道:“太後娘娘,您出了家,世間再無親故,馮老夫人的死,跟您還有關係嗎?”
皇太後眼眶一燙,熱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然而心頭痛楚,又豈是言辭所能形容的:“方外之人,哪裡還有父母兄弟?”
張太妃咯咯笑了兩聲,輕快之中,難掩暢然:“馮仆射,令堂的案子,您覺得該怎麼判呢?”
馮明達的額頭尤且貼在地上,溢出的眼淚與暖熱的血融合一處,他一字字道:“臣母得享高壽,無疾而終,與人何尤?”
張太妃笑聲猛然變大,看也不看殿中其餘人,站起身來,一邊笑,一邊走了出去。
好一會兒,那歡暢之中又仿佛隱含悲涼的奇異笑聲,方才消失在眾人耳邊。∮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
天子登基之後,第一場盛大宮宴,便如此草草結束。
代王、成王為首,打發了宗室中人,宰相們勸撫勳貴、群臣,鄭王太妃與吳王太妃同命婦們寒暄了幾句,眾人匆匆吃了席,好些人甚至連壽星本人的麵兒都沒見到,就稀裡糊塗的出宮了。
安福宮賓客皆已經散去,皇太後卻未曾返回興慶宮,著人去取了剪子剃刀,就於此地落發出家。
嬴政也仍舊留在這兒,仍舊坐在此前安坐的那把座椅之上。
彼時殿中寂靜無聲,宮人和內侍們像是活著的木偶,行走往來,不發出一絲聲響。
皇太後仿佛瞬間蒼老了十幾歲,鬢邊的發絲隨之染了銀霜。
她頹然的坐在上首,然而卻不複早先的意氣風發,連身上翟衣,也好像瞬間失了光彩,變得灰暗起來。
皇太後抬起眼,看著麵前雄姿英發的年輕天子,輕輕喚了聲:“陛下。”
頭腦緩慢而沉穩的運轉著,將過去她忽視的那些事情,如絲線一般,慢慢聯結到了一起:“西閣清查宮中舊賬,兩宮修好……”
嬴政端起麵前那碗涼掉的蓮子羹,慢條斯理的吃了一口:“是的,母後。”
咽下去之後,他才挑起眼簾,正視著此刻老態畢現的皇太後:“你的猜想都是對的。”
朕令後妃查檢宮中近二十年的賬目和人事往來,就是為了把你逼到牆角,讓你主動出擊。
你假做慈愛之態,頻頻示好太極宮,朕又何嘗不可順水推舟,令後妃接觸先帝太妃,聊表孝道?
果然,你從來都不覺得,先帝留下的那些手下敗將會在某一天跳出來,給你致命一擊。
張太妃失去的是一個皇子,是張氏家族騰雲而起的希望,是她後半生的頂尖榮華,她豈能甘心?
你做了幾十年的皇後,將興慶宮整治的如同鐵桶一般,風吹不進、水潑不進,朕奈何不得,但世間那些堅固的城池,往往都是從內部攻破的啊。
張太妃乃是先帝生前最為寵愛的宮嬪,又一度承載過孕育皇子的希望,勢頭最為強勁的時候,甚至比擬中宮,待到先帝薨逝,她與其餘太妃一起退居興慶宮偏殿,朕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做到!
“你,”皇太後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你知道本宮今天要……”
“朕知道,朕當然知道。”
嬴政道:“朕知道你今日要對朕下毒,因為今日乃是太後壽辰,賓客如雲,再如何謹慎,也難免會有漏洞,於你而言,這就是最好的時機。朕甚至憂心你鑽不到空子,此前主動在馮仆射麵前提議要大辦你的壽宴。”
皇太後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駭然的盯著他看了許久,方才道:“你是如何知道張氏之子的死,與我有關的?”
“噢,這件事朕確實不知道。”
嬴政坦然的承認了:“當年你做得很乾淨,朕想,連先帝都沒有抓到紕漏吧。朕之前著人透風給張太妃,是糊弄她的。”
皇太後目露譏誚,惱火道:“既然如此,你怎麼敢——”
嬴政無所謂道:“朕不需要知道張太妃的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朕隻需要確定一件事就可以了。”
皇太後瞳孔驟然一縮。
而嬴政緊盯著她,慢慢笑了起來:“你不敢開皇陵,更不敢驗屍!”
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