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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中時不時閃過陰鬱憤然。

“顧先生回來啦。”房東婆子站在門口打趣他,“寧肯自己淋成落湯雞,也不叫花淋雨,聽說王家賞你不少銀錢,雇頂轎子多省事,就那麼摳。”

顧庭院收起傘,沒理會那婆子徑直上了二樓。

他將茉莉花端端正正放在高幾上,仔細整理好每一片葉子,看著濃綠中含苞待放的白色花兒,顧庭院的眼神變得無比的溫柔。

接著從書箱最下麵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坐在燈下翻看起來。

這是一本小像冊子,最上麵的紙有些發黃,時光應是比較久遠了。

畫畫的人應是初學不久,勉強能看得出是一個女童,梳著雙丫髻,旁邊寫著一行工整的字:景順二十年臘月初一。

越往後翻,紙麵越新,畫畫的人功力越深,女童慢慢長大,從少女變作少婦,眉眼俏麗,或嗔或喜,每一幅都生動極了,就像她俏生生地立在麵前。

顧庭雲嘴角含笑,細細撫摸著她的麵容,沉浸在過去的時光中。

當翻過慶平二十二年臘月初一那頁時,時間戛然而止,紙麵空白一片,什麼都沒有。

顧庭雲久久地愣住了,終是痛苦地閉上眼睛,一滴淚落在紙上,茫然而絕望地融入這一片空白的虛無中。

急促的敲門聲驀然響起,驚醒了兀自癡坐的顧庭雲。

來人是好友劉溫,滿臉急色,“顧老弟,北遼使臣團還是住進王家了,其中就有迭剌部的蕭賢。”

顧庭院麵色一變,他先前策反的兩個小部落就隸屬於迭剌部。

第44章

硬生生挖走迭次部兩個部落, 相當於照臉狠狠扇了一巴掌,損失幾百兵力不說,蕭賢是顏麵掃地, 在部族中的威信都打了個折扣。

任誰也吞不下這口氣。

北遼使臣團提出借道河東路時,顧庭雲就開始心生警覺, 幾次勸王家不要答應。

一來豐州是軍事重鎮,如果混進北遼探子,後果將不堪設想。二來這裡的老百姓幾乎每家都有人死於遼兵之手, 互相仇恨已久,稍有不慎就可能爆發衝突。

有人讚同他的意見, 也有幕僚覺他小題大做,暗諷他隻考慮自身安危, 沒有大局觀念。

顧庭雲懂他們的意思,無非是想著從使臣團嘴裡套出北遼的底線,知己知彼,太子和談時就會從容許多。

可北遼人又不是傻子,哪能如此容易讓你們探出底線?

顧庭雲完全可以想到,這群人到了此地,必定囂張跋扈, 鬨得雞犬不寧, 最後是好處拿儘,隻言不露。

原本王大人已經傾向他的意見,為何突然改變主意?

顧庭雲思索片刻, 看看壺漏, “這個時辰東翁還沒有歇息, 事不宜遲, 我趕緊去找他。”

劉溫攔住他, “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同意你從王家搬出來,就是對你起了疑心,你還找他乾什麼?”

顧庭雲一怔,“我有什麼可疑的?”

“你是不是和王大人說,大侄女在英國公府借住,你想請個長假上京,把大侄女接到豐州來?”

“對。”

劉溫著急,“你啊!英國公府的舅爺是誰?你風光霽月坦坦蕩蕩,想的是一方百姓的安寧,人家可不那麼想,保不齊覺得你蓄意破壞和談。”

顧庭雲眸色一暗,慢慢坐了下來。

和北遼這匹狼的戰爭不停,朝廷就離不開攝政王這頭猛虎,沒人敢動他,也沒人動得了他。

和談成功,太子至少可以爭取到二十年的時間,足夠他慢慢砍去攝政王的枝枝蔓蔓,徹底將邊防軍收入囊中,再無人能威脅到他的皇位。

顧庭雲無奈搖頭一笑,狡兔死,走狗烹,不止是攝政王,他也是。

“我還是想找王大人談談,我比任何人都盼著和談成功,豐州從此再無戰事。”他重重歎氣,“大仇得報,和小女平安度日,除此之外,彆無他求。”

劉溫訝然,“李仁死了你不知道?”

顧庭雲霍地起身,滿臉的不可置信,“死了?什麼時候的事?”

“有個把月了,聽我那老鄉說,是讓攝政王把那玩意給割了,活生生疼死的。”

說著,劉溫不由打了個冷顫,下意識並攏雙腿。

顧庭雲愕然,繼而仰頭大笑,眼淚幾乎流了出來,那笑聲悲愴淒涼,含著無儘的鬱憤和不甘,聽得叫人心酸。

劉溫用力拍著他的肩膀,“雖沒死在你手裡,到底老天有眼,惡有惡報,你娘子也能含笑九泉了。”

顧庭雲擦掉眼淚,不由苦笑道:“這下更說不清了,王大人疑心我也是難免。”

“王大人一心促成和談,誰知道會不會用你當籌碼?我那個老鄉是並州觀察使曹國斌屬下,不如咱們投靠曹將軍去,趁夜就走!”

“不行,我不能走。”顧庭雲猛地抬頭,方才的頹然辛酸一掃而光,眼睛炯然生光,好像劃破黑暗的閃電。

“蕭賢不會放過叛逃的兩個部落,那五百人是我帶著來豐州的,我既答應他們有安寧日子過,就不能拋下他們自己逃命。”

劉溫瞠目,半晌才道:“那大侄女怎麼辦?她還眼巴巴等著你呢。”

提及女兒,顧庭雲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卻不得不硬起心腸,女兒在國公府尚可平安,這五百人在豐州可是處境勘危。

“等安頓好他們,我立刻啟程南下。”

劉溫急得連連跺腳,“五百人呢,你怎麼安頓?王大人絕不會允許你碰這塊肥肉,這可是太子重要的籌碼!”

“我知道。”顧庭雲目光清朗,嘴角微微含笑,沒有絲毫畏縮之態,“很難,幾乎不可能實現,但這事很值得去做,我不能因為希望渺茫,連努力一下都沒有就放棄。”

“好風骨,劉某果真交對了朋友!”劉溫鄭重一揖,“如此我也不走,再拉上我那老鄉,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非得博出一線生機來!”

上京,臨水閣。

謝景明拿著密信,久久回不過神。

顧庭雲不肯去老曹那裡?

潛在北遼的斥候早傳回消息,北遼的條件之一就是要回那兩個叛逃的部落,他已在豐州暗暗散出這個消息了,那五百人如同驚弓之鳥,生怕大周再把他們交給北遼。

叛逃的人有什麼結果,不用想都知道。

現在的局勢是一觸即發,隻要從中略撩撥幾句,那五百人必不會坐以待斃,遼人生性彪悍,他們和使臣團直接乾起來都有可能。

王家也會被卷入其中,豐州一亂,邊防軍就有理由發兵河東,吃掉太子的後花園。

可顧庭雲竟然不走!

果真是個重情重義重諾的人,為了五百遼人,寧肯賠進去自己的身家性命。

謝景明不知該欽佩他的一諾無辭,還是該笑話他的不識時務。或許也正是這樣的性格,他才會拋棄功名利祿,和心愛的女人遠走天涯。

謝景明疲憊地籲出口氣,這可給他出了道大難題。

他瞥一眼許清,“叫老曹親自去豐州,不計一切代價保護顧庭雲,不可泄露身份,更不可擺架子。”

許清低頭應下,老曹那個鐵憨憨,要不要提醒他一聲,這人是郎主未來的老丈人,讓他小心伺候著。

又聽郎主問他京城暗線布置的事,忙答道:“人倒是都布置下去了,但這些人大多是軍中斥候,效果如何尚不得知。”

謝景明微微一笑,“沒關係,很快就有檢驗的機會,順便還能拔掉太子不少的暗樁,如果李氏敢來國公府赴宴的話。”●思●兔●在●線●閱●讀●

茫茫夜色中,京城早已熟睡,孩子般的香甜安寧,隻有遍布大街小巷的望火樓還醒著,燈火在夜風中跳躍,充滿生機。

老夫人壽辰那日,國公府大門敞開,門口是車馬如流,冠蓋如雲,馬車牛車涼轎馱轎,從門前的照壁排出去快一裡地了!

天熱,日頭毒,為防跟車的車夫長隨中暑,國公府還在道旁搭了一溜的涼棚,供應茶點茶水什麼的,很是貼心。

因見棚下都是嗑瓜子閒磕牙的奴仆,便有些小商販挎著籃子推著小車來了,沿途叫賣瓜果零嘴兒香飲子,把國公府前鬨得菜市場一般喧吵。

門子就想把那些小商販趕遠點,卻被另一人拉住了。

“你一趕,就是斷人家的財路,他們嘴裡肯定罵罵咧咧不乾淨,你又打不得。今兒是老夫人的壽辰,凡事求個喜慶熱鬨,彆因這點子小事犯了上頭的忌諱。”

門子一聽有理,便撂手不管了。

鶴壽堂擺滿了人們送來的賀禮,壽麵壽桃自不必說,譬如琉璃屏風、金玉如意、香爐香料……真是琳琅滿目,五光十色,看得人眼都花了。

其中最出色的就是柴元娘送的觀音繡屏,陽光下一照,金光燦燦的,晃得顧春和眼都眯了起來,連上麵繡的觀音都沒看清。

田小滿也暗暗稱奇,“姑媽說柴大姑娘繡了一年多,可之前老夫人過壽,柴家都是送的普通賀禮。平日柴大姑娘也不去鶴壽堂請安,看著和老夫人沒多少情分啊,送這麼費心力的繡屏,我總覺得有點奇怪。”

顧春和也想不明白,便把疑問埋在心底,拉著田小滿落座。

女賓的宴席擺在臨水的聽風樓,男賓在湖邊石頭畫舫上,隔得不遠,能聽到那邊的說笑聲,卻看不真切。

李夫人也來了,比上次見瘦了許多,兩頰有些凹陷,敷了厚厚的粉都遮不住眼下濃重的青紫,襯著紅豔豔的朱唇,眼睛淬了毒一般,原本豔麗的容貌倒顯得陰瘮瘮的。

顧春和坐在一眾姑娘中,努力忽視她的目光,然而那目光蛇一樣纏著她,讓人心底發寒。

便是田小滿也察覺出不對,偷偷問她,“我看那人來者不善,不然你裝病遁了,我給你打掩護。”

顧春和深深吸了口氣,笑道:“沒事,有太子妃在,為著東宮的名望,她也不會容許李夫人攪了壽宴。”

果然,李夫人幾次想說話,都被太子妃暗暗壓住了。

絲竹弦樂聲中,一道道珍饈端了上來,每人一張案幾,除了個彆忌口不能吃的,菜色基本相同。

“這碗烹羊羹味道真好!”田小滿讚不絕口,“比樊樓的手藝也不差,是我吃過的最好的。”

顧春和也起了興頭,挾了一筷正要往嘴裡送,卻是臉色微變,從碗中撿出一味調料來,“這是什麼?”

田小滿探頭一看,不由失笑:“這是八角啊,你不認識?”

“不對,這不是八角。”顧春和抑製住心中的慌亂,“這是莽草,和八角很像,但一個無毒,一個有毒!”

潔白無瑕的甜白瓷盤中,莽草靜靜地躺著,十三個角瓣尖尖細細的,尖端上翹,彎成了鉤子樣,不知要釣哪一條魚。

第45章

一聽有毒, 田小滿驚得臉色發白,再看麵前那碗羊羹,下意識嘔了一下。

顧春和端過她那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