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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 尤四姐 4165 字 5個月前

還是杭太傅一針見血,拱手道:“遠水救不了近火,武康王自去年入冬病到今日,官家難道還不明白其中緣故嗎?說是病重,誰又知道是不是托病向朝廷陳情,欲喚回嗣王?現下隴右內鬥,不論是積石軍也好,定邊軍也好,治標不治本,派遣再多都是枉然,因為病根不在左都尉叛亂,在嗣王理應歸位。早前先帝在時曾允諾武康王,待嗣王成年便放他回歸隴右,如今嗣王已經成婚了,連兒子都落了地,官家若是繼續阻撓,恐怕會引得武康王不滿,反倒失了隴右的心。”

杭太傅向來說話不容情,前陣子言官奏請放歸嗣王,官家也是一拖再拖,毫無誠意可言。現在火燒眉毛了,四處調兵有什麼用,若是惹得武康王破罐子破摔,拚著不要這個兒子了,屆時隴右投靠西夏,那官家又當如何處置?

官家自然也懂得其中厲害,但眼下正是焦灼時候,放赫連頌回隴右是必然的,他隻是想在能夠回旋的餘地下,滿足一點自己的私欲罷了。

“這件事,朕與嗣王商議過……”

可話還沒說完,就見廣場中路上,有個身著中單的人披發跣足,闊步而來。

官家頓時變了臉色,眾人察覺了,紛紛回頭張望,定睛一看來人竟是赫連頌,不由麵麵相覷起來。

一路跟隨的內侍苦口婆心勸慰,無奈他絲毫不為所動,到了朝堂上,將王爵冠服舉過頭頂,高呼一聲“感念官家栽培”,便叩拜下去。

官家坐不住了,站起身叱道:“赫連頌,你這是乾什麼!”

殿上的人長跪著,不卑不亢拱手道:“人生貴得適誌,臣不才,心念山居,難堪重任,今辭去嗣王爵位,歸還金印,望官家另覓佐君良才,臣於山林之中亦盼天下大定,萬民歸心。”然後聲勢浩大地伏叩下去,透心徹骨地呼了聲“萬歲”。

他素衣上殿,算是徹底與官家交鋒了。先前各有隱忍,各自試探,誰也不願鬨到不可收場的地步。然而局勢有變,人心浮動,每個人都想稱心如意,那麼矛盾終究會到達頂點,有這一日,也在預料之中。

官家冷笑起來,連連點頭,“好!好得很!你拿除爵來要挾朕,不怕朕誅殺你,要了你滿門的命!”

朝堂上的張矩和張秩被嚇得魂飛魄散,忙出列高擎笏板向上央求,“官家……請官家息怒。嗣王年輕氣盛,難免輕狂失策,求官家看在往日同窗,和武康王的麵子上,饒恕他這一回。”

官家雖然怒火中燒,但心裡明白輕重,並不願意事情越鬨越大,便望向赫連頌道:“你荒唐,朕卻不能與你一般見識。快將冠服綬印收回去,朕就當今日的事沒有發生過,還能容你一條生路。”

可惜,赫連頌並沒有讓步的打算,直起身道:“臣既然脫下官服走入大慶殿,就做好了被官家降罪的準備。臣與內子是結發夫妻,今生從未想過分離,官家若強逼臣負她,那麼臣寧願不回隴右,也絕不以妾為妻,壞了綱常。內子昨日已經歸寧了,臣的決定沒有與她商議,一切都是臣的主意。若官家要懲處,臣甘願伏法,與臣妻無尤,請官家不要為難她。”

他沒有向滿朝文武說明原委,但這番話,已經足夠令人回味了。

當初張娘子雲英未嫁,確實傳出過官家與嗣王同時青眼張二娘子的傳聞,不過貴人與美人的糾葛,素來是美談,誰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後來張娘子嫁給嗣王,本以為這件事已經塵埃落定了,結果嗣王現在又以這樣決絕的姿態闖上朝堂辭爵,字裡行間牽扯出模糊的內情來,難免讓人遐想,官家令他以妾為妻,到底是出於怎樣的目的。

第104章

官家被氣得不輕,他沒有想到赫連頌能不顧一切做出這樣的舉動來。他本以為區區一個張肅柔,不可能比隴右更重要,結果竟是自己錯了嗎?

看看他這模樣,披頭散發,光著兩腳,一副山野村夫的魯莽樣子,哪裡還有半點王侯的做派!

他實在不明白,分明略作退讓就能得償所願,為什麼一定要鬨個魚死網破。為了一個女人,連命和前程也不要了?

無非就是仗著天子有顧忌,仗著朝廷不能放棄隴右,所以膽敢以退為進,公然要挾。官家恨得心頭出血,看他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樣子,若不是還有忌憚,他已然起了殺心,不過一句話而已,就能掃清自己心裡的憤恨,讓一切歸於塵土。

可是不行,不能讓父輩的努力毀在他手裡。做皇帝就可以肆無忌憚嗎?其實大多時候他是受約束的,每行一步都要權衡,永遠在斟酌,誌得意滿很少,憋屈卻常伴左右。

長出一口氣,他讓自己冷靜下來,曼聲道:“那日朕與你說過,你想離開上京,隨時可以,朕會派親軍護衛你返回隴右,接掌都護府大軍。朕隻有一個要求,上京的嗣王府不能空置,它本就是因這個爵位設立的,你走了,須得有人來接替。你有了兒子,是不假,但庶出無足輕重,朕要你變庶為嫡,這是彰顯你對朝廷的忠心,是給社稷一個交代,難道朕做錯了嗎?今日你這樣大失體統,冒犯朕,觸怒朕,以為朕是軟柿子,欲將帝王威儀踩在腳下,你想過後果嗎?”說著低喝一聲來人,左右諸班直齊聲道是。他抬起手,直指殿上那人,“將這狂悖之徒拿下,先賞他二十軍棍,再打入審刑院大牢,聽候發落。”

然而諸班直要上前緝拿,朝堂上卻亂了套,一眾元老重臣上前勸阻,直言道:“官家萬萬不可。眼下隴右內亂,金軍擾攘,正是需要朝廷安撫平息的時候。若是現在因一時義氣責罰了嗣王,二十軍棍下去,馬是騎不得了,萬一要長途奔襲,屆時又當如何?官家……請官家息怒,以大局為重。莫忘了先帝殫精竭慮方收複武威河湟,萬不能讓父輩心血付之東流啊!嗣王失儀,大可命他閉門思過,或是責令他平定內亂後,再入上京複命……”

可赫連頌卻說不,“張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若要回隴右,我一定要帶她同往。她過門半年,還未拜見過姑舅,帶她回去見個禮,家廟中磕個頭,總不為過。”

這就是把私情推到政局中來了,誰也沒想到一向長袖善舞的嗣王,會因為一個女人和官家公然叫板。

張家的兩位叔伯,此時誠如架在火上炙烤一樣,一頭擔心這侄婿,一頭又覺自己處境艱難。最後還是張矩上前一步,長揖道:“官家,臣願帶兵出征武威,會同定邊軍,平定隴右內亂。”總算是給官家表了態,張家既然身處漩渦中,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也有老臣反對官家在女人頭上動刀,譬如杭太傅,就是頭一個站出來的,高舉著笏板道:“臣若是沒記錯,張律張侍中配享太廟,是朝廷有功之臣。想當初河西走廊岌岌可危,是他從海東打到白銀,又攻入武威郡與武康王彙合,這樣的功勳,官家怎麼忘了?如今要將他的女兒由妻變妾,這是天子對待故臣的道義嗎?”

官家忽然百口莫辯,“朕何時說過,要將張氏由妻變妾了?”

杭太傅說沒有嗎,“庶子都要抬舉成嫡子了,難道官家是打算弄出個不倫不類的平妻來?”

官家張口結舌,“什麼平妻!朕從未說過要抬舉什麼平妻。”

“難道官家還要他休妻不成?”作為大媒的杭太傅,對於這個設想可說是深惡痛絕,“嗣王妃從未行差踏錯,官家憑什麼令嗣王休了她?父輩熱血未涼,竟要讓子孫蒙受奇恥大辱,官家若果真如此,會寒了一眾老臣的心,也會寒了當初跟隨侍中出生入死的,將士們的心。”

官家已經無言以對了,這朝堂曆來就是群臣暢所欲言,皇權雖有威嚴,但在聲勢上,從來抵不過眾口鑠金。他幾次張口,幾次被那些倚老賣老的臣僚和言官們堵了回來,最後氣惱得拂袖而去,隻餘那些老臣們調轉了方向,又對赫連頌指指點點,“王爺,這次果然是意氣用事了。什麼話不能商議?官家仁厚,大可將你的決心向他表明,何必傷了和氣,拿王爵當兒戲。”

赫連頌跪了半日,站起身時腿都麻了,勉力支撐住,向堂上眾臣拱手,“其中原委,恕我不能向外人道,但這次我決心已定,不欲更改了。”說罷便轉身,朝宮門上去了。

眾人看著他揚長走遠,一時都茫然,再去看張家那兩位,“留台,連帥……”_思_兔_網_

張矩和張秩如夢初醒,顧不得彆的了,急匆匆跟了出去,留下眾人垂眼看著堂上的冠服和綬印發呆。半晌還是宰相孫延年發話,讓黃門令將這些行頭收起來,送進後苑,再聽官家處置。

***

邁出宣德門,身上重壓竟奇跡般地消失了。

可悲嗎?或許有些可悲,在這煌煌帝都之中他無力抗爭,隻有憑借這份決絕,來爭取達成自己的訴求。不過心裡倒是有根底的,這件事總捂著,不是辦法,若是不強硬,不來表明立場,那麼就真的隻剩與肅柔和離一條路了。可是身為男人,連自己的妻子都能舍棄,又算得了什麼男人!

他知道官家有顧忌,再深的心思,也敵不過政局的掣肘。自己能賭上性命,官家卻未必有放棄隴右的決心,最後就看誰更堅定,他連王爵都能說扔就扔,朝廷又能將他如何!

身後張矩和張秩追了上來,痛心疾首,“你這又是何苦!”

他笑了笑,“我這不光是為肅柔抗爭,也是為我自己。這富貴圈、名利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今日卸下一身頭銜,往後就做隴右赫連頌。隻是希望張家還願意認我這個郎子,我往後可是白丁了,連科考的功名都沒有,孑然一身,一文不名。”

他說得淒涼,張矩和張秩長長歎了口氣,抬手道走吧,“二娘還在等著你。”

馬車順著禦街一路往南,一炷香後到了舊曹門街。先行派回來報信的小廝,早就將消息傳進內宅了,因此馬車一停穩,候在門前的女眷們便邁下了台階。

肅柔到車前打簾看,看見他一身中單坐在車內,還披散著頭發光著腳,頓時大哭起來,探手進去捶了他一下,“你可是瘋了嗎,這樣作賤自己!”

他卻還笑著,拽住她的手道:“我說過要入贅張家的,娘子回頭替我在祖母和嶽母麵前美言幾句,彆讓她們嫌棄我。”

這分明是玩笑話。小廝傳口信進來,闔家都震驚了,太夫人連連說沒有看錯人,親自到門上來迎他,哪個還會來嫌棄他!

肅柔裹著淚,將他拉出了車輿,“你自己同祖母說。”

他邁下腳踏,見內宅女眷都在,自己卻光腳站在地上,不由訕訕地,紅著臉道:“我今日現眼了,還請長輩和妹妹們見諒。”

可是這樣的現眼,誰又會怪罪他呢,太夫人既是心酸又是欣慰,頷首說:“好孩子,委屈你了。”一麵轉頭吩咐肅柔,“快帶介然進去收拾,中晌過我那裡用飯,讓馮嬤嬤吩咐廚上預備兩個好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