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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 尤四姐 4164 字 5個月前

肅柔道:“不是葉昭容傳召我麼?”

安生道:“葉昭容與王妃不相熟,傳召王妃做什麼呢,自然是官家借淑昭容的名頭請王妃說話。”頓了頓複又道,“王妃不用擔心,官家已經命昭容留在閣中不得現身了,因此王妃出來見了什麼人,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可是自己不想見官家,這點官家好像並不在乎。現在還能中途折返嗎?肅柔心頭充斥著莫名的惶恐,湖心的凉殿,四下無人,孤男寡女會見,要是傳出去,哪裡還能做人。她對安生道:“官家傳召,大可當著眾人的麵,現在這樣單獨召見……怕是不妥。”

安生笑起來,“王妃在禁中多年,比小人更懂禁中規矩,小人奉命迎接王妃,實在無權定奪妥或是不妥。王妃,官家已經等候多時,不要讓官家繼續等下去了,還是請移駕吧!”說著讓到一旁,躬身抬手比向那長長的廊橋。

肅柔無可奈何,朝清輝殿望了眼,見一個穿著竹月常服的身影負手站在鄰水的露台上,隔著重重水色,朝她望過來。她知道推諉不過去,終究是要見上一麵的,便橫下心,踏上了橋堍。

第87章

一步步過去,官家的麵目也慢慢清晰,大約因為天氣陰沉的緣故,他的麵色也有些沉鬱,見她越走越近,什麼都沒說,轉身走進了殿內。

肅柔的內心此時除了忐忑,其實更多的是憤恨,恨官家的一時興起,可能毀了她的名聲。自己還沒有出閣的時候,真真假假鬨出那麼多傳聞,如今已經嫁了赫連頌,他還在這僻靜處召見,要是落了彆人的眼,自己就算渾身長嘴,隻怕也說不清了。

然而不能生氣,不能把不悅顯露在臉上,還需振作起精神來仔細應對。

安生引她進入殿內,這清輝殿是涼殿,殿宇正中央豎著一根頂天立地的抱柱,以抱柱為軸心,安裝著八麵兩人高的扇葉。這扇葉用絹製成,上繪青綠山水,一麵麵大如屏風,夏日帝後和諸娘子在殿內納涼時,由宮人拖拽中間的軸心,扇葉轉動起來涼風四起,那原理,頗有些像孩子們舉在手裡,呼嘯來去的風車。

因著每個殿宇都有專門侍奉的宮人,肅柔隻在剛入宮那時奉命來送過東西,當時小小的人,麵對這巨大的扇葉,簡直覺得歎為觀止。如今多年過去了,這種驚訝並未減少,不過礙於是受官家傳召,心裡懸著,便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關注這件巧奪天工的設計了。

一眼不能看見官家,就得繞著這龐然的扇葉,一扇一扇尋找。安生早就退到殿外去了,越是這樣,越讓她渾身不舒服,仿佛自己真的與官家有些什麼首尾,要這樣背著人偷偷見麵。

又是一重山水,透過薄薄的絹麵,已經能夠窺見其後站立的人影。肅柔停下步子,叫了聲官家,“臣婦張氏,給官家請安。”

扇葉後的人沒有挪步,依舊那樣站立著,看朦朧之中的她福下去,錦衣華服,身姿纖纖。

官家終於出了聲,說起來吧,”好久未見王妃了,招王妃過來說說話。”

肅柔說是,這樣隔著一層,不必直麵,倒讓她安心了幾分。

“前陣子赫連上朝,臉上帶著傷,我傳他問話,才知道你們府上出了點變故。後來又聽說那女子懷上了身孕,已經被你接回嗣王府了……”官家的語調裡生出一點感慨來,“你比我想象的大度,我本以為你會設法打掉那女人肚子裡的孩子,然後與赫連一刀兩斷呢,結果竟沒有。”

肅柔沉默了下,知道這回是得拿出些本事來,才能安撫住官家了。畢竟那孩子將來關係重大,官家未必不存疑,她要是演得不夠情真意切,演不出那股悲傷欲絕來,是決計哄騙不了官家的。

外麵起風了,能聽見風過簷角的嗚咽聲,在這片浩大的淒愴裡,她緩緩道:“若是個普通的歌舞伎,我確實可以無所顧忌地處置,可惜她不是。他們十二年前就認識了,少年情義多珍貴啊,加上那女子很會扮柔弱,扮可憐,介然這人官家知道,他吃軟不吃硬,越是同情她,越是寵愛她,我越是不能耐她何。原本丈夫納妾,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我也從來不曾奢望他一生隻守著我一個人,可……新婚才一個月就弄出個外室來,說實話,真傷了我的心了。如今上京城中,誰不在背後議論我,分明嫁得很風光,不想自己還沒動靜,就要去給彆人做嫡母,還有什麼臉麵可言。”

官家聽了,倒來寬慰她:“你大可不必把那些閒言碎語放在心上,就說今日出席壽宴的命婦裡,除了長公主,哪個家裡沒有侍妾?你終歸是嗣王正妻,妾室也好,庶子也好,撼動不了你的地位。”

“可是他們相愛啊。”她語調微顫,“他們之間是有情的,赫連頌口口聲聲說隻愛我一個人,其實我能讀懂他的眼神,他看向稚娘的時候分明含情脈脈,所以絕不是喝多了,不小心犯的錯。一次就有了孩子,我不信,官家信嗎?我知道他是在搪塞我,那個稚娘才是他心中所愛,他娶我,不過是需要個出身顯貴的正室,來替他支撐門戶而已。”

餘下的話,她沒有明說,但言下之意顯見,自己成了赫連頌的替罪羊,日後有很大可能成全了他們一家子,自己要守著一個空頭的嗣王府,當一輩子掛名的王妃。

她的這番話,有幾分印上了官家的猜測,因此在官家看來,多少尚有一點可信度。

回頭想想,自己的不甘,加上肅柔現在的憤恨,將這種陰差陽錯後的彷徨擴大了數倍。官家問她:“你後悔嗎?”

她不說話了,倨傲地昂著頭,半晌道:“於情來說,我應該後悔,大好的年華浪費在一個騙子身上,不值得。但於理……我不該後悔,隻要有我在,稚娘這輩子都當不了正室,永遠隻能在我之下。”

然而這種自欺欺人的勇氣不能支撐太久,隔著輕薄的紗絹,官家看見她微微晃動了下`身子,無力地蹲了下來,“那日他同我說,等孩子落了地要抱給我養,愛屋及烏至此,是打算讓我抬舉那孩子,好記在我的名下成為嫡長。那將來我的孩子怎麼辦?官家,我若是真的認下那個孩子,那麼下一任的嗣武康王,可是要授予那個孩子了?”

官家說不會,“尊卑有彆,庶子就是庶子,即便記在你名下,生母下賤,也還是庶子。”

隻不過赫連要是當真寵愛那個妾室,則這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大有不同,這點於朝廷來說倒不是壞事。但當所有人都開始期盼那個孩子時,肅柔便顯得愈發可憐了。

他略站了站,還是挪動步子繞過扇麵,走到她麵前來。本以為她堅毅聰明,總有她應對的辦法,可是她抬眼望向他時早就淚流滿麵,那模樣像遭到拋棄的貓兒。官家心口忽然鈍痛起來,才知道無論找了眉眼身段多像她的人,終究不是她,終究差了點意思。

今日誥命們入禁中向皇後拜壽,他站在複道上,看著那些女人走過天街,人群之中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個用以哄騙自己的替身,頓時像日光下的鬼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克製了再三,知道不該見她,但越是克製越是惦念,這是人的通病。他甚至開始怨恨赫連頌,得到了又不珍惜,自己身為帝王,一再忍讓,誰知讓出了這樣的結局。⑥本⑥作⑥品⑥由⑥思⑥兔⑥網⑥提⑥供⑥線⑥上⑥閱⑥讀⑥

他向她伸出手,“彆哭了,起來。”

肅柔沒有領受他的好意,平了平心緒,自己站起身,退後兩步道:“官家恕罪,妾失態了,不該和官家說這麼多家務事,惹得官家煩心。”

官家說不礙,“你們婚後如何,我也一直關心著,不單因為介然是我好友,也因為你。那時你拒絕我,不願進宮,不願成為禁中的妃嬪,我以為你嫁給他,他能給你我給不了的關愛,所以我隻得退讓。結果現在……我竟有些後悔了,要是當初留下你,另給赫連指一門婚,不知現在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這話說得肅柔噎住了,連哭都忘了,心道赫連頌不好,不表示你就是良配啊。如今自己都已經嫁人了,再當麵說這樣的話,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官家依舊真摯地看著她,仿佛在等她一個回答,如果她現在當即表示願意和赫連頌和離,想來官家就有辦法再續前緣吧!

肅柔微微遲疑了下,垂首道:“官家不要再對以前的事念念不忘了,事情已經過去了,想是上天注定我要經受這樣的磨難,我不敢有什麼怨言。”

官家卻一笑,負著手,慢慢向殿中開闊處走去,一麵踱步一麵自語:“我也不諱言,在你們婚前利用素節向你揭穿了內情,其實我一直暗暗期盼,盼你因此反悔,退了這門親事,無奈等到最後,你還是嫁給了他。那時隻說我是受赫連托付,有意向張家施壓,但你卻不知道,如果沒有赫連頌,我確實是準備好將你接進宮的。可惜,我是帝王,江山社稷高於個人好惡,赫連要你,為了籠絡隴右,我就得放棄你,可……與你幾次相處,越是接近,越是情難自已。你給我的隔火片,我仔細保存著,細想起來真有些傻,我這樣的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必做這一往情深的架勢……帝王深情,最要不得,所以我找了很多辦法紓解,卻是越紓解,越覺得寂寞。原本這些話不該說出來的,太無理,也太放肆了,如果沒有出現那個妾室,我想我會忍耐一輩子,可現在你們的婚姻出了紕漏……原諒我小人之心,就算得不到你的回應,我也想把心裡話告訴你。”

肅柔隻覺心頭突突大跳,背後寒毛也一根根豎了起來,她早就料到可能會麵臨這樣的窘境,但沒想到果真應驗了,會如此令人汗顏。

現在應該怎麼應對?當帝王深情款款,向你剖白內心之後。

肅柔難堪地看了他一眼,“官家現在和我說這些,晚了,既然晚了,就不該說出來。要論心跡,我確實很後悔與赫連頌成婚,但不嫁給他,我也從未想過要再進宮。並不是官家不好,是我不敢去想,官家於我來說就像天上的神明,是我時時需要仰望的人,我不敢接近官家,更不敢褻瀆官家。如今我已經嫁作人婦了,丈夫是官家臣子,愈發不能僭越,令丈夫蒙羞,令官家為難,還請官家體諒。”

她很善於安撫,也很善於推諉,幾句話曉以大義,仿佛是他這個帝王太草率,太不知輕重了。

是啊,他這回確實草率,也確實有些顧前不顧後,但這次之後,下次見她又在什麼時候呢?他有過太多的女人,幾乎每一個都不需要費心,不過一個眼神,當夜人便送到了他的床榻上。這三宮六院於他而言就像不同調性的香,顏色各異的衣裳,他可以隨著喜好任意選擇,他從來不覺得她們和他平等,而麵前這人卻不一樣,因為越求而不得,自己的姿態就放得越低。

現在呢,她像哄孩子一樣哄他,他覺得有些可笑。雖然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雖然明白自己也不能對她怎麼樣,可是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