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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 尤四姐 4212 字 5個月前

當然還是不好意思細看,眼神左顧右盼,連耳根子都隱隱發燙。他卻很喜歡她的反應,戲謔地說:“娘子彆怕,往後我就是你的了,這身子你想怎麼看就怎麼看,想怎麼摸就怎麼摸。”

結果被她推了一記,“還不趴下!”

他隻好訕訕趴在錦墊上,就著外麵天光,她才看清他背上的細刺,真是多到不可勝數。

原來薄薄一層衣料,擋不住那些微小的硬刺,她本來以為脫下衣裳就沒事了,結果竟根根穿透了織物的經緯,紮到皮肉上來。傷不重,不會見血,但十分麻煩,難以處理。入了秋的尖刺呈淡淡的金黃色,被太陽一照,一簇簇傲然地、倔強地挺立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

要不是看他這會兒不好過,她真想一巴掌,直接把那些刺拍進他肉裡去,叫他腦子不好使!所謂的負荊請罪,最後折磨的到底是誰?他紮了一身的刺,躺得很安詳,接下來就輪到她彎著腰,對著兩眼,從中晌拔到傍晚了。

這人一定是老天爺派來磨礪她的,肅柔憤憤地腹誹。本來不打算管他了,可一想起明日還要進宮謝恩,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叫女使拔麼?不大方便。叫竹柏?男人做這種精細活兒,哪裡及女人仔細周到……算來算去,隻有自己親自上陣。

看著這白花花的脊梁,她欲哭無淚,舉著鑷子彎腰處理,那刺實在細小,不仔細看,簡直找不著。

沒辦法,她隻得盤腿坐在腳踏上,湊近了仔細尋找。他的皮膚溫熱,她把掌根貼在那肌理上,能感受到底下蓬勃的、血脈旺盛的生命力。

心頭砰砰跳,勉力定下神,把那些能看清走勢的一根根拔了出來。他還要時不時吸上一口涼氣,哎喲一聲道:“娘子,你輕些。”

肅柔大皺其眉,氣惱地嗬斥:“閉嘴,不許說話!”

他果然不敢出聲了,偏過頭枕在枕上,不時飛上一眼,欣賞小妻子溫柔秀美的臉龐。

其實她還是舍不得他的,雖然受他坑騙氣不過,但長時間的相處總會產生些感情。尤其現在成了親,她心裡也拿他當丈夫,恨雖恨,不忍心他吃痛受苦,越是這樣,他越是覺得自己問心有愧。

忍了好半晌,那個盤桓在他心頭的問題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了,“這件事隻有我與官家知道,你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肅柔白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肩胛上的拔完了,挪到他腰畔,垂眼道,“是素節偶然聽見官家和長公主閒談,她以為我已經知情了,不小心說漏了嘴。”

他聽罷哼笑了聲,“官家真是處心積慮,明知道素節和你交好,利用她來戳穿我,真是好深的算計。先撇開我的過錯,你可細想過他的用意?親迎近在眼前,你不可能再提退親,不情不願出了閣,接下來也是夫妻離心,難修舊好。將來我回隴右,你一定不願意跟我走,若是咱們無子,他正好有機可乘;若是咱們有子,那你和孩子大可留京充當質子,無論如何他都不吃虧,你瞧,這就是帝王心術。”

肅柔心裡其實隱約也有預感,既然消息是從溫國公府傳出來的,自然一切都與官家有關。素節隻是心直口快,當了官家的傳話筒,她並不知道官家背後的深意。

不過官家算計再深,也不能減輕他赫連頌的罪行,所以這會兒就彆拿官家來轉移視線了,該追究的不是官家戳穿了他,而是他為什麼打從一開始就設局坑她。

他見她不說話,覺得她一定被繞進去了,又火上澆油,“我的行徑雖然不光彩,但官家才是真小人……”

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聽她扭頭叫了聲付嬤嬤,“給我送支針來。”

他嚇了一跳,“要針做什麼?”

肅柔道:“有的刺紮得太深了,須得挖出來。你忍一忍,大不了出點血,反正腸子不會流出來的。”

他受了驚嚇,惶然道:“要出血嗎,這刺哪有那麼深!”

“所以啊,在你看來無足輕重的事,卻能叫人流血流淚。”她趨身盯著那截斷在肉裡的刺,慢慢用針尖將它撥了出來,一麵道,“人就是這樣,沒有痛在自己身上,永遠可以慷他人之慨。我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還要費這個眼神,替你善後。”

他趴在枕上說:“因為你心軟。我雖做錯了事,娘子的手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你還是舍不得我。”

聽得肅柔氣惱,調轉過手裡的針,拿針屁股戳了他一下,“鬼才舍不得你!”

可生氣歸生氣,總不能看他這狼狽模樣不管,所以這新婚第二日,全消耗在了給他拔刺上。

日頭偏過來了,穿透窗下低垂的茜紗,滿室都籠在一片柔軟的水色中。肅柔捏著鑷子問他:“你先前怎麼想起同烏嬤嬤說那個?眼見她不高興了,你看不出來嗎?”

他半合著眼道:“我怎麼看不出來,上四軍幾萬人我都掌管得過來,你以為內宅的事,我就不知道麼。可凡事都要講一講情麵,烏嬤嬤到底照顧了我多年,當初剛到上京,我險些病死,是烏嬤嬤衣不解帶守了我十日,這份恩情我不會忘記。這些年府中內務都是她掌管,她操心慣了,我怕她一時轉變不過來,這才有意提醒她。早前府裡沒有內當家,一切確實都憑她安排,但如今我既然娶親了,府裡內務當然要交給王妃做主。隻是上了年紀的人固執,有些說不通,看在她奶過我一場的份上,還請娘子擔待,再容她幾日,讓她慢慢想通就好。”

肅柔當然能體諒他的處境,畢竟是相依為命多年的%e4%b9%b3母,即便不是親生母親,情分也不一般。先前他的那番話,在她聽來已經很感動了,新婦進門,最怕就是男人不管家務,任由女人在後宅爭吵。他吩咐烏嬤嬤那幾句,沒有疾言厲色勒令,不至於傷了和氣,自己呢,大可如他所說慢慢來,畢竟烏嬤嬤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也不好卸磨殺驢,叫人說閒話。

她沒有立時應他,他以為她不高興了,忙扭過頭問她:“我說錯話了嗎?”

肅柔蹙眉推了他一下,“你亂動什麼,看把刺又壓進去了!”

她見過司膳內人殺雞拔毛,手裡顛倒著那隻雞,也是這樣專心致誌地對光尋找。眼下自己同樣產生了殺雞的錯覺,對著這橫陳的白肉一麵拔刺一麵道:“我自然讓她三分麵子,也不會成心和她過不去,在我能忍讓的範圍內,一定敬她,甚至她若是和我一心,家中事務還是交由她打點,畢竟她是王爺%e4%b9%b3母,哪裡去找這樣貼著心肝的人。可她倘或事事反我,時候長了叫我下不來台,那王爺的麵子就算再大,隻怕也不好使,到時候我要立威作筏子,王爺可不要怨我。”

她辦事有分寸,他哪能不知道,雖然醜話說在前頭,但人情還是留一線的。現在隻盼烏嬤嬤不要做得太過分,兩下裡相安無事就好,倘或果真%e4%b9%b3母和妻子鬨起來,最後大抵吃虧的都是外人,這點毋庸置疑。

他說好,“一切全由娘子做主。”

也算歪打正著,這樣荒唐的一場鬨劇,倒讓兩個人有了靜下來說話的機會。

隻是刺太多,又細又密,為了拔完它,生生花了一個半時辰。待最後一根拔完,幾乎到了申時前後,她仔細湊近了觀望,隻怕有遺漏的地方。眼睛不夠用了,便伸手在那片皮膚上慢慢掃過,沒有過親昵接觸的兩個人,各自都感到不好意思,或者他還有些怕癢,肅柔察覺掌下的肌肉調動起來,塊塊虯結,壁壘分明。

赧然收回手,她說差不多了,腿蜷曲得太久,隱隱發麻,還是勉力支撐著,讓女使取了件乾淨衣裳來讓他換上。

他從榻上起身,揚袖穿衣的樣子愈發顯出有力的體魄,像玉津園的豹子,野性、蓄勢待發……

肅柔看得臉紅,不能再看了,便強作鎮定,轉過身悠閒地踱開了。

到盆裡盥了手,撩得水波嘩嘩作響,待定下心神朝外看,日影西斜了,遂吩咐廚上做兩碗筍蕨餛飩來。兩個人坐在月洞窗前慢慢用了,用完在院子裡消消食,她在前麵走著,他在後麵跟著,仿佛經過了一場拔刺大典,一切都雨過天晴了似的。②思②兔②網②

肅柔茫然抬頭望天,問自己,就這麼過去了?雷聲大雨點小,原諒他居然那麼容易嗎?

好像不能這樣,她的氣並未全消,晚間也不能容他同床共枕。他倒也識相,吃過晚飯,洗漱罷了,像昨日一樣把人都遣出了院子,然後自己從櫃子裡掏出了他藏起的枕頭和衾被,一步三回頭道:“娘子,你睡吧,我還在門外,你要是有什麼事,叫我一聲我就聽見了。”

見她呆呆看著他,沒有反應,他有些失望,委屈地低著頭邁出門檻,把枕被放在地上,然後回身,替她關上了房門。

肅柔站在那裡,半晌沒有挪步,心裡又很氣惱,這人慣會做小伏低,要是個女人,八成是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禍水。

可是氣過之後怎麼辦?就讓他這樣繼續露天睡著嗎?如今盛夏已經過去了,入了秋的時節有露水,萬一著了涼,那可怎麼辦?

想了想,東邊的檻窗正好可以洞觀廊上一切,她咬著唇挨到窗邊,悄悄把窗推開了一道縫。湊過去看,看見他裹著衾被,無力地靠在門框上,簷下燈火照亮他的眉眼,那雙眼睛也失去了光華,轉頭望向外麵繁星,一派遭到遺棄,看淡生死的樣子。

肅柔忽然有些內疚,但轉念再一想,不是讓他睡書房嗎,是他硬要留在這裡的,和自己有什麼相乾!

然而話雖這樣說,終究還是不能硬下心腸,新婚就把丈夫欺負成這樣,萬一傳出去,臉上也無光。

於是她腳下踟躕著,到了門前,啟唇道:“天涼了,還是進來睡吧。”

外麵的人聽了一躍而起,高高的身量立刻投在了桃花紙上。肅柔有點尷尬,負著手慢慢踱開了,經過外間竹榻的時候隨意指了指,“王爺今晚就在這裡將就吧。”

無論如何已經比睡在門外強了,他忙應了聲,重新將門合上。這婚房分前廳和內寢,中間有一重屏風遮擋,看不見裡麵景像,但知道她就在不遠處,心裡便是充實的。

仰天躺在榻上,他閉著眼睛滿足地長%e5%90%9f:“我能離你這麼近,已經很高興了。”

肅柔聽在耳裡,兩眼定定望著帳頂那些栩栩如生的孩童發呆,忽然問他:“我們這樣的處境,不能生孩子吧!”

赫連頌乍然聽她說起生孩子,心頭驟跳,跳完之後慢慢也彌漫起了一點傷感,歎道是啊,“起碼在上京時候,不能有孩子。我十二歲那年離開至親,其中的酸楚,我自己知道。如今我也娶親了,不能讓我的兒子重走我的老路,我想帶著你一起離開,回隴右去,到了那裡生他十個八個,一家人永遠在一起,誰也管不了我們。”

肅柔頰上發燙,怨懟道:“誰要和你生十個八個,不拿我當人看!”

他朗聲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