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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春信 尤四姐 4226 字 5個月前

霧氣繚繞大覺涼快。從一處嶙峋的甬道直往前走,就是官家用來教授皇子們讀書習學的八仙館。這書館外方內圓,形如半月,整麵山牆都是用半透明的岫玉製成,因此能夠照進朦朧天光,皇子們在底下讀書習字,光線正好,既不顯得幽暗,也不會過於刺眼。

他登上平台的時候,抬眼便見那個穿著素色深衣的人在書桌前踱步,當今官家有三子二女,最大的皇子已經七歲,小的兩個也開蒙了,平日由太傅授課之餘,官家也常親自考問課業。

今日背《清誡》,稚嫩的童音在堂上回蕩:“天長而地久,人生則不然。又不養以福,使全其壽年。”

二皇子背得磕磕巴巴,“酒色要我命,思慮害我病……”

官家的戒尺敲在了他麵前的書桌上,“是飲酒病我性,思慮害我神。你每日都是這樣胡扯,再不好好念書,看爹爹捶不捶你。”說完見來人站在了門前遙遙行禮,便微一頷首,複又吩咐,“好生給我背誦,過會兒我還要來問的。”把皇子們唬得噤若寒蟬,也不再說旁的了,負手走出了八仙館。

外麵山風習習,廣袖在風中輕搖,官家漫步到了赫連頌麵前,看他灰心喪氣的模樣,就知道他又出師不利了。

“你這情路,坎坷得很呢。”官家往碧洗台方向指了指,“上那裡去吧,我的魚竿支了半日,餌料大概已經被吃光了。”

所謂的碧洗台,是離八仙館不遠的一處鄰水露台,平時專用來賞魚垂釣。當然池子裡的魚,大多是觀賞用的錦鯉,官家釣魚不為吃,隻是享受這個過程,若是釣到了,摘下來重新放回水裡,這種做法對魚來說,也不知是慈悲還是殘忍。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上露台,那裡有簡單的兩張胡床,各自坐了下來,官家挑起魚竿看了看鉤子,果然上麵空空如也,也不知那魚是怎麼把餌料叼走的。

赫連頌將邊上的料盒遞了過來,頹然道:“上回我不是與您說了麼,她在楊樓和王攀見了麵,昨日我去了園探了探她的口風,對於王家她倒是沒什麼想法,但心裡總是惦記著要退親,就算我說了想要迎娶她,她也照舊沒有改變想法。”

官家捏了一團餌料穿在魚鉤上,重新架起了魚竿,“你們之間隔著張侍中,她要是就此歡天喜地嫁給你,也不配為人子女了。”頓了頓問,“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呢?”

一旁的人望向平靜的湖麵,微微眯起了眼,“世道險惡,我不能放心把她交給彆人。張侍中對我有恩,我要報恩。”

官家笑了笑,這人果真還像小時候一樣執著,心裡想做什麼,便一定要做到。

兩個人之間的友誼存續了十二年,當初他從遙遠的隴右來,身上凝聚著野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彼時官家還是文弱的太子,兩個人在校場相見,交手的時候人家半點也不怵他的身份,說話間就把他撂倒了。後來一起讀書,一起習武,彼此相伴度過了年少的時光。在官家的記憶裡,赫連從來沒有為任何事煩惱,即便以質子的身份在上京生活,他也照樣怡然自得。唯獨求娶張肅柔,讓他費了好大的工夫,甚至不惜動用了世上最大的助力,來增加自己的勝算。

然而勉勉強強定了親,後麵還有許多的不儘如人意,其實那日太廟儀後他來找自己,彆彆扭扭說明了想法,當時他就十分震驚。張肅柔麼……也是,這樣的姑娘若是落了人眼,應當沒有不喜歡她的。但對於赫連,還是報恩大於喜歡,也許在日漸相處中生出了些真感情,當然那也是後話了。

好像有魚咬鉤,官家牽動了下魚線,原來是虛晃一槍,池子裡的魚如今都變聰明了,不再像之前有餌就吃。

他將魚竿放回原處,轉頭問他:“若是她果然一心不肯嫁你,你還要繼續堅持嗎?侍中配享太廟、張家兄弟的升遷,你都儘了不少力,這樣還不夠嗎?”

赫連頌慘然一笑,那笑容在官家眼裡是難得一見的落寞。

“一條人命呢,哪裡夠。”他盤弄著手裡的餌料盒子道,“人不能行差踏錯,走錯了一步就後悔終身。我現在沒有什麼能報答張家的了,隻有我這個人,倘或張娘子要,就全給她。”

官家失笑,他倒是一向對自己有信心。

赫連頌轉頭望過來,“官家,我已經讓人對外宣揚張家要退親的消息了,還請官家為我周全。”

官家哦了聲,“又有用得上我的時候了。”

赫連頌訕訕笑了笑,“官家是辦大事的人,竟為我的婚事這樣操心,臣實在愧對官家。”

官家唇角掛著淺淡的笑,喃喃說:“你總是不成親,弄得那些朝中大員惶惶不可終日,擔心你會看上人家的愛女,將來要將人帶到邊陲去。前陣子聽說你終於定親了,我看那些人的臉色都變紅潤了,可見你在那些人眼裡,是何等的洪水猛獸。不過你這樣相準了張娘子,果真成親了,要讓她背井離鄉跟你去隴右嗎?”

他沉默了下,輕籲口氣道:“成親後總是希望妻子在身邊的,但她若眷戀上京,等有了孩子,大可在上京住上兩年,我再接他們回隴右。”

這算是很長遠的考慮了,八字還沒一撇,連孩子都想好了。

不過這樣的表態,對於官家來說是一顆定心丸,當初他就是作為質子來上京的,有了妻子和孩子,還願意讓他們留在上京,是對官家和朝廷極大的忠誠。

官家舒展了眉目,問:“她的女學開設起來了嗎?如今在了園?”

赫連頌說是,“收了二十來個學生,教授插花製香等。”

魚線的浮標載浮載沉,官家將魚竿拾了起來,湖風吹得滿袖鼓脹。著力地往上一挑,魚鉤上果然釣起了一條丹頂,內侍忙上前取下來,重新放回水裡,官家垂手又捏了一團魚餌穿在鉤上,曼聲道:“了園離艮嶽很近,明日我去拜訪她。”

第42章

就如赫連頌說的,官家這樣的人物,用來充當趕鴨子上架的工具,實在有點大材小用了。但再高貴的人,也總有幾個要好的朋友,否則這朝堂寬廣,一眼儘是匍匐在你腳邊的臣子,就果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赫連頌走後,官家又在八仙館和皇子們蹉跎了一陣子,一眨眼天就暗下來。在這艮嶽之間,常會忘了時間,方知道那些雲遊隱居在深山的仙人,是怎樣彈指萬年的。

今夜仍舊在皇後那裡用飯,皇後擅廚藝,有時候興致高昂,自己洗手作羹湯,滿滿做上一桌菜,放在雲崖館前的露台上。露台邊緣的燈亭裡燃著燈,身後不遠是一個小型的瀑布,有水聲隆隆,這清幽的夜也熱鬨起來了。

皇後最大的遺憾,是艮嶽看不見螢火蟲,“硫磺放得太多,驅趕了蛇鼠,也滅絕了那些小蟲子,真可惜。”

官家夾了一個活糖春繭放進皇後麵前的小碟裡,“要是喜歡,就讓人從城外山林中抓些回來。”

皇後說不必了,“放進艮嶽也活不了幾日,就彆為一時有趣,害了那麼多條小命了。”

官家抬眼笑了笑,對她的話未置可否。

兩個人在桌前坐著,預先已經喂飽的孩子們不時跑過,皇後揚聲叮囑:“小心些,彆摔了!”

幾個傅母忙上前把公主們抱起,行個禮,卻行退了下去。

皇後重又坐正了身子,慢聲慢氣問:“鄭娘子這兩日身子不好,官家可要去看看她?”

官家顯得很淡漠,“她怎麼總是身子不好,看來艮嶽寒涼,她在這裡不相宜,讓人先送她回宮吧。”

皇後道是,心裡隻是哂笑,鄭修媛早前總拿生病向官家撒嬌,當初有寵,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中宮麵前也照樣驕橫,官家還縱著她。後來……後來逐漸涼下來,到現在適得其反,歸根結底的原因是什麼呢,皇後心下其實也很好奇。◢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輕輕看了官家一眼,皇後道:“聽說今日嗣王又進來了,還是為了那件事麼?”

赫連頌相準了張家的女兒,打算把自己賠給人家,又自知事不能成,聯合了官家向張家施壓。如今張家上了套,張肅柔也落進赫連的網兜裡了,不知又有哪裡出了岔子,要官家想法子解決了。

官家仍是淡淡的,隨口道:“張家打算退親,看來定了親也不是萬無一失。”

皇後聽後略沉默了下,笑道:“嗣王這人的脾氣是真怪,上京貴女遍地,做什麼非要挑張家的女兒呢。這回是湊巧,鄭娘子把張內人放出宮去了,若是沒放出去,難道他就一輩子不娶麼?”說罷,有意無意瞥了瞥官家。

官家擱下了筷子,“世上的事本來就湊巧,湊巧張家讓張娘子侍奉移靈,湊巧嗣王是奉安副使……不是常說無巧不成書嗎,他們算是極有緣分的吧。”

那倒是,這緣分從鄭修媛擅自將人攆出宮開始,若是沒有這段故事,不知眼下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邊上宮人端了茶水來,皇後站在一旁侍奉官家淨口,一麵道:“張家先前為了應付禁中,倉促和嗣王定親,如今才剛滿一個月就打算退親,嗣王是想讓官家再出麵吧?也難為張娘子了,幸好先前在禁中練就了膽識,要是換作一般的人,隻怕嚇得不知怎麼好了。”

官家也未說什麼,朋友所托不能相負,況且這兩日不用視朝,走一趟全當散心,也沒什麼。

第二日先打發黃門過去探了路,說張娘子申正結束授課,課後邀貴女們吃上一盞茶,大約酉初時分人散儘。於是趕在酉初時分過去,因夏季的白日特彆漫長,這個時辰,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

官家從馬車上下來,自己打著傘進門,守門的婆子上前攔阻,恭敬道:“貴客請止步,這裡是女學,恕不接待男客。”

官家有些遲疑,這輩子還不曾有人攔阻過他的去路,身邊的黃門要出聲,被他抬手製止了。

“我找你家家主,煩請通稟。”

婆子仍是那句話,“這裡如今是女學,家主也不接待男客。或者貴客有名刺,奴婢為貴客呈遞。”

問官家要名刺,古往今來大概也就隻有這個婆子了。

官家沒有名刺,因為從來用不上那個東西,無可奈何下對婆子道:“請你家小娘子出來一見吧,見了就知道了。”

他們這裡糾纏,肅柔走上廊廡看見了院門前的景象,隻是油綢傘遮擋著,分辨不清來人的麵目,便揚聲喚付嬤嬤:“有客嗎?”

話才說完,那油綢傘微微往上抬了抬,楊柳輕煙的傘麵下露出一張疏離的臉來,肅柔腦子裡霎時嗡嗡作響,心都要蹦出來了,忙回手示意雀藍將堂上的女使都遣出去,自己快步到了院門前,抬手加眉行禮,“不知貴客駕臨,妾死罪。”

邊上的付嬤嬤傻了眼,立時便明白過來,這位所謂的貴客,想來就是至尊無疑。畢竟什麼人當得她家小娘子又是行禮又是死罪的,當即嚇得她臉色煞白,忙退後兩步,在道旁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