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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時間竟覺得似有驚雷在身側炸響。

其實玄陽子一介道士,再有多少神異傳聞在身上,與天子相比也是也是無足輕重,今天大臣們過來,隻是想讓天子就禁軍破侯爵之門殺其賓客這件事給一個說法。

現在天子按照他們的意圖,開始闡述自己的想法,朝臣們卻隻覺心跳如鼓。

“……”

溫晏然忽然笑了一下,不緊不慢道:“出入公侯家,結交膏粱子,趙矩此人若當真不想入宮,自然不必千裡迢迢遠來建平,既然來了,又不肯應召,不過是覺得派來請他的架勢匹配不上玄陽上師的名聲——一個騙子,想以神仙的身份入宮,與百官共立於朝堂之上,其所求究竟為何?”看著殿中朝臣,唇邊笑意愈發明顯,“各位卿家可有教朕?”

“……”

朝臣們再度沉默下來,半晌後,之前的侍中:“陛下為何不派人將之緝拿於大理寺內,細細審問,按律辦事,也免得損傷天子清名。”

溫晏然笑了笑:“此人能騙得官吏棄職相從,口稱上師,以弟子禮侍奉,證明其有蠱惑人心之能。”又道,“那玄陽子自入建平以來,交遊無數,一為造勢,二為謀求退路,區區一大理寺,隻怕不在此人眼中。”又道,“燕副將性情忠直,做事不惜己身,不會為言語所動搖,任憑那騙子舌燦蓮花,也不會心生顧忌。”

宋侍中陷入沉默,他也是老資曆的臣子,明白皇帝所言無誤。

大周立國已久,世家大族的人數一朝比一朝多,而這些人占據了全天下最頂級的資源,又有很大的概率獲得官職,也就導致了朝堂官員的上限固然很高,但下限也超乎想象的低,在加上當前的社會風氣,以玄陽子如今的受追捧程度,倘若是大理寺負責拿人的話,此人極很可能事前收到風聲,悄悄溜走,而對於地方上的豪強大族來說,藏匿罪犯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倘若真的因此被玄陽子走脫,等於是踩著皇帝,讓趙矩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層樓。

如此一來,派不惜己身的禁軍以雷霆之勢過去拿人,居然成了最合適的方法。

大理寺卿陶素此時也在前殿內,他本來一直老老實實地裝背景板,但因為所管轄的機構比較關鍵,話裡話外總是被掃到,隻得站出來,跟著摘冠俯首請罪。

溫晏然靠在椅背上,笑:“陶卿起身罷,是朕威德不如人,與卿家無乾。”

陶素感覺自己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皇帝叫他起身,他實在不敢不起身,但皇帝自言“威德不如人”,又難免讓他覺得站在此地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行為。

作為一個個人品行非常符合時代標準的朝臣,宋侍中心中恐懼之意不如陶素等人濃鬱,但震動之感卻同樣明顯,他本來一直默默思忖,此刻忽然開口道:“臣明白了!”轉過身,看向其他大臣,“若是朝中官員人人都能謹守法度,天子還如此行事,是天子的過錯,如今朝中官吏多有為小人所惑者,天子不得已使禁軍越矩行事,那是大臣的疏失!”

作為一個道德之士,他的話語極有力道,連袁言時聽了之後都不能繼續安坐,不得不站起來,向天子俯身,準備謝罪。

對著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溫晏然語氣轉為柔和:“太傅不必如此,冰凍三尺,又豈是一日之寒?”接著道,“改元在即,還請太傅為朕明訓百官,以為後來者戒。”

袁言時心中微驚。

天子的話,等於是在要求他幫著彈壓朝臣——因為先帝本人拉仇恨能力過於強悍的緣故,袁言時雖然是重臣,卻一向沒怎麼結仇,反倒與人為善的多。

然而隨著新領導的上任,袁言時已經無法把往日的工作習慣繼續維持下去,從溫晏然登基後的種種行事作風看,小皇帝性情多有鋒銳之處,但卻並不顯得莽撞,又有鑒賢識德之能,絕非可以輕易操控之輩。

眾位重臣都在殿中眼睜睜看著,袁言時隻得應聲稱是。

正常情況下,今天的事情要麼皇帝本人背鍋,要麼禁軍替她背鍋,但溫晏然卻硬生生開辟出了第三條路線——朝臣們把黑鍋背在了自己頭上,而且還心甘情願。

就在此刻,斜獄那邊又派了內官過來,呈上了數份更詳細的口供。

溫晏然笑:“眾卿都坐下罷,且跟朕一塊看看,那玄陽上師是什麼來路。”

她隨手拿起供紙,沒人留意到,本來一派悠然自若的天子,在看見紙上某行字時,目光產生了一瞬間的凝滯。

第二十五章

殿中的朝臣們都在認真閱讀剛剛呈上來的供狀。

供狀上曆數了玄陽子往昔的惡行, 這位聲名顯赫,被許多人視為神仙的“高人”有著非常不堪的真麵目,兼具豪強與盜賊兩者的劣處, 謀財害命,奪人產業等等,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上頭還寫明了玄陽子欺瞞世人的手法, 他並不會什麼點石成金的法術,用來糊弄人的所謂金子,其實都隻是黃銅,隻是趙矩手法巧妙, 在旁人檢查之前, 悄悄將黃銅換做了大小相似的黃金,借此瞞天過海。至於跟神仙說話, 隻是用了些發聲技巧而已, 旁人進不到屋子裡來, 隻聽聲音, 就以為裡麵當真有神仙降臨。

在供狀的最後, 還額外點出, 玄陽子其實不叫趙矩,跟徐州趙氏也根本沒有半點關係,他本名叫做田東陽, 是個混跡於市井中的小民。

溫晏然:“……”

相比於一聽玄陽子其實是小民就覺得這人絕對沒什麼了不起的大臣來說,溫晏然此刻的心情堪稱翻江倒海。

原來這貨就是田東陽啊?!

可這貨怎麼就是田東陽呢?!

溫晏然鬱鬱地想,明明評論區的讀者已經貼心地替自己劇透過了關鍵內容, 她卻一不小心提前將後期能起到重要作用的壞蛋胚子給直接砍翻, 簡直對不起那些被辛苦寫出來的評論……

果然, 穿越目標沒那麼容易達成,未來的道路上充滿了各類難以預料的陷阱,她不能因為自己看過劇透,對某些重要人物有著準確的了解,就因此小看了顛覆大周的任務難度。

不過作為一個以昏君為己任的穿越者,溫晏然多少也磨練出了一點心理素質,覺得這黑鍋不能自己背,大部分還得放在田東陽自己身上——對方會有現在的合適遭遇,主要還是因為他本人缺乏作為有價值壞蛋的綜合素養,選擇了在根基尚淺並且不了解天子性格時,就直接甩臉色的不恰當途徑。

溫晏然平靜地放下供狀,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殿中的朝臣。

不少大臣們都覺得,天子說話時固然能讓人一種無形的壓力,如今沉默不語,那種壓力卻並未減弱,反倒在持續增強。

之前那位宋侍中想,在今日的君臣對峙中,天子其實是占據了上風的,如今麵上卻為何沒有一絲喜色?

他略略一想便明白過來——天子並非是為了將權力收攏到手中,才想法子拿捏住臣子的錯處,而是希望大臣們能反思己過,更好地輔佐於她,對方既然是一個真正的明君,又怎麼會因為大臣犯錯而感到喜悅呢?

在一片沉默當中,盧沅光主動出列。

她是戶部侍郎,如今說的果然是當事犯人的戶籍問題。

田東陽本是小民,卻能冒充大家子弟,並借著這個身份,一路青雲直上,一直到建平才終於翻車,也算體現了地方吏治的糟糕程度。

然而此事雖然嚴重,但追索起來千頭萬緒,以朝廷現在一堆缺員的狀況,實在不便派人細查,目前隻能先將對方進建平的門路厘清,按律處置。

除此之外,田東陽的信眾數量太多,而且大部分隻是被蠱惑的無論百姓,這些人自然不能以罪論,所以朝廷這邊需要張貼告示,再派使者深入鄉裡,將玄陽子的底細分說清楚,以此教化民眾。

在場的大臣都有著豐富的工作經驗,在確定了玄陽子相關事件的本質後,迅速議定了善後的細則,眼看已經快到宮門落鎖的時辰,袁太傅等人不好繼續滯留禁中,出言告退,溫晏然批了幾份宵禁時的通行文書,讓朝臣們各自回家。

*

大臣們離開後,西雍宮前殿迅速變得空曠起來。

溫晏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倚靠在憑幾上,默默反思今天的工作成果。

張絡等人本來隻是安靜候立,發現天子一直沒睜眼的意思,擔憂對方就此睡過去,不得不小聲道:“陛下,天色已晚,該就寢了。”

溫晏然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也不起身,女官過來在天子身上蓋了一層披風,身邊近侍們則將桌案輕輕挪開,用兩根橫杆直接穿過椅子兩側的木扣,將椅子直接抬起。

——這是椅輦,外表看起來跟正常的椅子沒什麼兩樣,但在製作的時候,特地留了安放橫欄跟傘蓋的機括,大周傳承至今,宮中多有類似的方便貴人偷懶的設備。⑩思⑩兔⑩在⑩線⑩閱⑩讀⑩

行至廊上的時候,溫晏然伸手輕輕扣了扣輦側。

“停一會。”

宮人們依言止步,溫晏然稍稍坐正,抬頭遠眺廊外的月色。

天上聚積了那麼厚的層雲難得散去了一些,露出了雲後的明月。

雪停風靜,但積雪覆蓋在宮苑中的屋瓦、林木、道路上頭,一望無際,起伏如浪,月下的雪,就像是一片素白的海水。

溫晏然注視著麵前的景色,心中忽然想起一句詩——“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蓋著狐裘披風的少年天子微微笑了笑,輕聲自語:“快過年了。”

*

池儀之前一直在斜獄那邊督管玄陽子一事,知曉大臣們都離開後,又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候立於寢殿當中。

她也是忙了一天,瞧上去卻比時不時就能休息一會的溫晏然還要生龍活虎。

溫晏然想,池儀不愧是評論區劇透過的未來權臣,精力果真格外旺盛……

池儀侍奉天子梳洗,同時彙報道:“玄陽子的弟子們與京中有爵人家來往頗多,明日或許會有人過來,向陛下哭訴。”

溫晏然聽完,隨意問了一句:“董侯在京中風評如何?”

池儀:“雖是侯爵之家,但董氏如今在朝中已無顯要之職,平常頗為安靜,聽說是不大惹事。”

——像這樣的侯爵之家,近支子女真要當官,多少還是能混上一個職位的,但想要高官顯位,就需要足夠的實力跟不拖後腿的運氣。

溫晏然笑:“不大惹事麼?”又問,“那董侯多大了?”

池儀:“已過而立之年。”

溫晏然點了點頭。

池儀出身尋常,如今又在禁中任職,外麵的許多事情也難傳到她耳中,能做到有問必答,顯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課。

溫晏然隨口叮囑:“今天跟著朕的宮人們在走廊上站得太久,你去跟阿絡說,待會煮些熱湯分下去。”

池儀垂首,應聲稱是。

溫晏然正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