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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管裡不知為何老是有像泡發紫菜一樣的黑色絮狀物,好心的護士長邊搞拆遷邊搞衛生,把布料從水管裡撈出來塞了滿滿一裹屍袋垃圾,辛苦得很。

同事身體縮水和丟垃圾之間能有什麼關係呢, 它又不承認自己是個垃圾, 祈秋想幫助它都沒有理由呀。

“昨天還是成年人上崗,今天怎麼濫用童工?”祈秋蹲下來平視巡夜人渾濁的眼珠,好心提議道, “你需要法律援助嗎?不要看我的病人暫時是個瞎子, 他對勞動法了如指掌, 隻要你願意出庭作證,至少把醫院搬上法庭沒有問題。”

許淵:“我什麼時候懂勞動法了?”

祈秋:“你在副本裡犯法不是犯得很熟練麼, 怎麼會不懂法律?”

許淵:你其實是在diss我知法犯法吧?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

“是是。”許淵拖著調子承認, “我超擅長勞動仲裁, 不要客氣請來委托我。至於報酬, 不多, 把命給我就行。”

吊兒郎當的語氣,怎一個氣人了得。

巡夜人渾濁的眼珠劇烈顫動,灰白的顏色中隱隱透出猩紅的微光,祈秋在它氣瘋了和它不幸患上紅眼病之間思考片刻,覺得後者可能性更大。

天天泡在水裡,眼睛想不紅也難啊,瞧這工作環境差的,它是不是被醫院pua了?

“小朋友,你該去工作了。”祈秋拋了拋手裡的扳手,兩指夾著昨晚沒用掉的餐券抵到巡夜人臉上,“食堂還等著你開飯呢。”

隻到祈秋膝蓋高的巡夜人惡毒地盯著祈秋和許淵,眼珠劇烈轉動,腳底陰暗的積水沸騰翻滾。

空氣中的水分驟然加重,如一塊浸飽水的毛巾壓在人臉上遮住口鼻,要把人活活捂死。

如果按住毛巾的是個成年人,興許有得逞的可能性。

“小不點力氣。”許淵刀尖挑起巡夜人領口,輕微的缺氧絲毫沒對他造成影響,“要不你再用點力?像沒吃飯一樣,怪可憐的。”

不是像沒吃飯,它就是沒吃飯。昨天隻拖了一隻獵物回去,連口火鍋底料都沒分到。

許淵看不到巡夜人憎恨的眼神,他拎著刀在漆黑布料裡左戳右戳,一臉失望:“不能殺。”

聖典有言:隻要亮出血條,就算是神我也殺給你看。無限求生遊戲裡鮮少有不能殺的NPC,即使是開局給你送線索送武器送老婆的絕世大善人,隻要你沒心沒肺,照樣能變成經驗值的一部分。

許淵殺不了巡夜人隻代表一種情況:巡夜人也殺不了他。

它是嚴格遵守死亡條件的NPC,不滿足條件的玩家在它麵前大跳脫衣肚皮舞它都隻能咬牙切齒地在心裡詛咒,甚至不能逼逼出聲,卑微又淒苦。

“彆欺負小孩子。”祈秋拍了下許淵的手臂讓他把刀放下,巡夜人卻不信她是個好人——她分明是等許淵玩夠了才意思意思開口,兩個人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

祈秋不知道同事在內心痛罵她與神經病人蛇鼠一窩,她親自替巡夜人開門,親切地比了個請的手勢:“和同事一起查房也是護士長的工作。反正醫院不讓我睡覺,我怎麼可能不報複……不是,我怎麼可能不把空餘的時間奉獻給心愛的醫院,我是自願加班的。”

連加班費都不要,主動承擔非自身的工作,醫院上哪找祈秋這麼上進的員工,年度最佳員工非她莫屬。

巡夜人的眼珠顫動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腳底積水驚濤駭浪大起大落,憋屈地濺了它滿身。

它悶不做聲地拖著被水泡白泡腐的身體,一步一濕印,腳步極重地向其他玩家的病房走去。

清水洗滌身心,饑餓掏空腸胃,挑揀乾乾淨淨的好肉扼斷氣管,拖到剮皮的屠宰場。

水汽順著呼吸道下落,巡夜人仔細地打量一個個閉著眼在病床上待它挑走的新鮮肉塊,水珠從它的袖口一滴滴落下。

這個不行,嚼碎的糜爛粗糧塞滿胃袋,一定是不乾淨的難吃的肉。

那個也不行,真臟,沒有一點自己是食物的自覺,睡前吃東西竟然不漱口,不講衛生。

巡夜人在病床前徘徊來徘徊去,轉得人眼暈。

“我在豆花鋪子前選配料都沒它這麼糾結。”祈秋低聲說。

許淵:“你喜歡吃加什麼的?”

祈秋:“珍珠紅豆芋圓奧利奧碎,芒果丁和草莓丁不錯,椰果和蜂蜜多少來一點,嗯……糯蓮子也挺好,無法取舍。”

雖然許淵看不見巡夜人糾結的樣子,但:“感謝你生動形象的比喻,我完全理解了。”

五樓,四樓,三樓……越是到樓下,巡夜人的焦躁越明顯。

它無法理解,怎麼一塊合格的好肉都沒有!

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它在醫院工作無數個日日夜夜,白天縮在水管中聽著病人的哭喊哀求美美入睡,中午短暫醒來,惡意十足地看他們爭先恐後把嘴巴湊到水龍頭上不顧一切地吞咽。

清水一股股灌進他們的腸胃,一塊塊鮮肉洗得乾乾淨淨,隻等夜晚用屠宰刀沿肌肉紋理剖開,露出粉紅的肉色。

那時的夜晚多令它開心。它早早撥弄輸液大廳的時鐘,一步跳到午夜十一點,先把沒及時逃到病房的肉捉在手裡當開胃小菜,再一個個病房挑揀過去。

養在每個病房的肉幾乎都能吃,隻有極少數人胃裡有食物的殘渣,被它嫌棄略過。

它挑夠數量,美滋滋拖到食堂和同伴分食。雖然搶不過強大的同伴,但肉那麼多,總有一口剩下給它。它吃了許多年,終於養出一身修長順滑的漆黑鬥篷,擁有高大逼人的體型。

過往習以為常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竟然想做夢一樣,讓它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假的?

跟在它身後兩道毫不掩飾的腳步聲不急不徐,似魔鬼的步伐,巡夜人永遠記得如今灰暗荒唐的一天:

昨晚隻挑出一頭鮮肉的它沒資格和強大的同伴搶飯吃,縮在角落餓了整天。食堂關門後它照例爬回水管睡覺,卻一大早被乒乒乓乓的巨響吵醒。

飄蕩的回聲震耳欲聾,水珠從它衣袖抖落,大弦嘈嘈如急雨,震得它腦袋發暈。

“這玩意怎麼拆?直接砸行嗎?”

“我在家連燈泡都沒換過,直接一步到位下水道修理匠人,媽媽再也不用擔心家裡漏水。”

“新技能get,怎麼就不能讓我拍照發朋友圈,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根拆下來的水管,值得紀念!”

“護士長以前是不是在工地乾過,當包工頭當的也太熟練了,細思極恐。”

吵吵嚷嚷的聲音,熱鬨充滿活力,與巡夜人以往聽見的絕望慟哭截然不同,透露令它作嘔的希望和生機。

震動一聲接著一聲,把巡夜人震得都懵了,好半天它才驚怒地意識到:這群待宰的肉塊在拆它的家!

他們怎麼敢!

它見過為了霸占水源把病友全殺了的瘋狂病人,見過小心翼翼捏著袖子把水管擦得乾乾淨淨的卑微病人,沒見過上來拆遷的腦殘病人!

還不是一個不可理喻的腦殘,是一群手握扳手蠻橫荒唐的腦殘。

一兩個水管被拆尚在巡夜人的忍受範圍內,整棟的水管被拆完全超過它的預期,它這輩子沒想過世界上竟有如此荒誕的現實。

這群人為什麼會聽護士長的話?他們不怕她害人嗎?一有不慎可是在醫院活活渴死的命,他們怎麼敢賭?

巡夜人無法理解,安睡的白天成了它的夢魘。吃肉吃了許久養出的漂亮鬥篷隨水流走被人一點點扯去,光滑的衣擺撕成破破爛爛的殘絲,高大的身形逐漸縮小成侏儒,能待的地方越來越少,從一個病房逃到另一個病房。

總有病房的水管是他們不敢拆的,巡夜人安慰自己,不是所有病房都住了野蠻人——這群人怎麼還跨病房拆遷!懂不懂尊重他人的住院環境!

跨病房拆遷的是瞎子病人和他的黑心監工,兩大惡棍,邊拆遷邊聊天,在歡聲笑語中把巡夜人逼得退無可退,蜷縮身體塞在535病房的水管裡。

等到晚上……隻要到晚上……它一定……←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它將希望寄予夜間的尋房,又在直覺的指引下不願撥開眼前的迷霧看見真相,頭一回沒有撥弄時鐘,一分一秒等到十一點整。

今夜可能無獲而歸的恐懼和焦躁幾乎壓垮了它。

夜夜有好肉作伴,同伴的胃口早被喂大到恐怖的程度,它拖去食堂的肉越來越多,幾乎兩三天便要新補充一批病人。

不行……會餓死的……這樣下去會餓死的……哪怕一個病人也好,讓它帶走一個也好……

沒有,半個滿足條件的病人都沒有。

粗糙的口糧像石子和沙礫的結合體,難以下咽,生吞下去哽得人直翻白眼。難吞,也難消化,留在胃裡被打上不及格食材的標記。

兩手空空的巡夜人站在一樓樓梯的轉角,幾乎不敢走進大廳的迷霧中。

一團拖把布垂頭苦臉的樣子看著還挺委屈的,祈秋生出一點兒微乎其微的同情心。

好慘,全食堂夥食靠它獨自扛下,一堆敲碗等吃不好伺候的領導大腹便便吵嚷著開飯,做最累的活挨最多的罵,職場打工人心碎日常。

“它怎麼不走了?”許淵腦袋湊過來問,祈秋找了個比喻給他描述巡夜人淒慘的職場實況。

“哦?”許淵揚起眉梢,“看起來,它們很怕吃不到飯。”

饑餓,從蠻荒時代寫在生物DNA裡的恐懼,無論是躺在病床上搜成皮包骨頭的骷髏少女還是失去理智口水直流咬人的病弱青年,都深諳饑餓的痛苦。

玩家更是時時刻刻被饑餓追趕,天一亮衝到護士長麵前搶工作,冒著噎死的風險把粗糙的口糧往嘴裡塞,一瓣分作兩瓣吃,心酸%e8%88%94手指。

人不吃飯不喝水並不會很快死去,饑餓帶來的更多是惱怒和難受,離臨死前的恐懼還差些距離。

許淵的話提醒了祈秋。

有沒有一種可能:在這座信奉饑餓療法的醫院,真正恐懼饑餓的其實不是病人?

病人是養在病房裡的待宰鮮肉,養了足足五層樓七十五個房間三百個人,到底是誰更恐懼沒吃沒喝?

祈秋一直是個心懷慈悲的人,她對BOSS痛下殺手時永遠乾乾脆脆割喉放血,從來不搞滿清十大酷刑那一套,很少折磨前同行。

不可以輕易破例,無論如何,這一輪也要善善良良送它們歸西……

許淵興致勃勃:“我還沒見過BOSS活活餓死的樣子呢,到時候能給我描述一下嗎?”

祈秋:“No problem.”

她隻是想滿足失明隊友微不足道的小小心願罷了,並不是祈秋自己好奇,絕對不是,她用許淵的良知發誓不是。

巡夜人終是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深夜食堂的迷霧,祈秋捏著餐券站在霧外,輕輕挑了挑眉。

沸騰的白霧安靜極了,茂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