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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將軍 蓬萊客 4231 字 5個月前

木蔭蔽,起先烈日當頭,他的額上掛滿了汗,衣裳濕透,緊緊地貼著他的後背。漸漸地,汗水乾了,黏結著他的衣裳。他緊閉著乾燥的唇,人一動不動,始終跪著,雙目望著前方的那扇門。

莊氏已不知來回暗暗走多少遍了。最後一遍出來,在門後的暗處,又望一眼那道夕陽裡的跪影,心疼得要命,匆匆回到莊太妃的屋前,隔著門,下跪懇求:“太妃!殿下他已跪了半天了!他一口水都沒喝過!太妃若是不見,他是不會起來的,殿下脾氣太妃難道不知?他會一直跪下去的,他身子怎麼吃得消?殿下這些年為國事操勞,殫精竭慮,並不容易,待這趟回去,還是如此。婢子求太妃,叫他進來可好……”

她說著,眼睛紅了,聲音也帶了些哽咽。

門裡又沉寂了片刻,終於,傳出聲音道:“叫他進來。”

莊氏急忙叩謝,爬起來,拭了拭眼角,轉身快步而出。

束慎徽凝跪在夕陽中的青磚道上,用雙膝承受著來自身體的全部壓力。他的膝蓋從一開始的疼痛變成針刺,再成麻木,到了此刻,已經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那扇門再次開啟,他看見莊氏匆匆出來,步下台階,來到他的身旁。

“殿下起來吧!太妃叫殿下進去了!”

束慎徽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從地上慢慢地起了身。

跪得太久,剛起身的時候,他站立不住,莊氏慌忙伸手,一把攙住了他,又大聲叫人過來同扶。

劉向便等候在庭院之外。半天過去了。他透過那道虛掩著的門的縫隙,早看見攝政王跪在庭前台階下的背影。他怎敢入內,隻作不知,在外徘徊,焦急等待。終於等到裡頭有人出來了,見狀,心口一提,待要奔進去,那扇門後已匆匆搶出來幾個太監和宮女,扶的扶,揉膝的揉膝。

劉向止步,退了回去。

束慎徽閉目,立了片刻,待腿腳的麻木漸漸消去,低頭朝莊氏點了點頭,隨即脫開扶持,邁步登上台階,走了進去。

莊氏緊緊跟隨,替他引路,又從一個迎來的老宮女的手上接過茶盞,讓他先喝口水。束慎徽未接,徑直入內。

門開著,金色的夕陽從西窗裡斜射進來,莊太妃就坐在一張矮榻上。束慎徽走到她的麵前,再次下跪,恭敬叩首,低聲說道:“兒子不孝,是兒子的錯,又惹母親生氣。請母親息怒。”

莊太妃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何錯之有?”

束慎徽慢慢地抬頭,對上了座上的他母親投來的兩道目光。

他當然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何不見他。那日她離去後,他和薑含元又留了下來。二人之間後來種種,她就算不能全部知悉,多少應當也是有所耳聞。

她是為薑含元懲罰他。

從那個和她徹底決裂的狂風暴雨夜後,到現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他表麵看起來和往常一樣,忙忙碌碌卻又有條不紊地做著他身為大魏攝政該做的每一件事。然而他的內心卻極是壓抑,有一根弦,始終在緊緊地繃著。不過這根弦他覺得自己也是完全可以控製的。直到那日隨著薑祖望奏報的到來,那根弦驟然繃斷了。

全是他該受的,他願意去受。

這施加在他身體上的苦和痛,隱隱仿佛正合了他的心意,能換來他內心的些許的釋放。

然而此刻,當他聽到他的母親問他,錯在哪裡,心中竟然一時茫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那個雨夜過後,他憤怒而失望,或者,也未必不是夾雜了幾分他絕對不會承認的無奈和怨艾。而種種的心緒,從收到薑祖望的奏報的那一刻起,便全都不再重要了,他的心裡隻剩下了懊悔和擔憂。他懊悔那夜自己不該一時失了心瘋地去試探她。明知不會有如意的結果,他竟還是去做了。

倘若那夜他忍了下來,就當什麼事都無,直接告訴她那個和尚的身份疑點,那麼現在,縱然隔著關山之遠,至少她的人,還是他的……

他本應當謹守當初娶她時的想法。那時他將新房設在繁祉院,就是為了想給自己保留一處他最後的能夠獨處的所在。若是情勢一直允許,她也沒有異議,那就和和氣氣舉案齊眉地和她生活下去。

如今事情成了這樣,非要說錯,就是錯在他那夜沒有忍住去試探了她;錯在他被她迷住了;錯在他太在乎她,希望她比現在更多地喜歡他,像他一樣地,心裡有他,隻他一個人,而不是她和他同床共寢,醉夢裡卻還有彆的什麼人。

然而此刻,他卻不能和母親訴她的不是,那些她加諸給他的折磨。她嫁了他,夢裡是彆人;她因為他處置了那個人,反應激烈,甚至下跪斷發。

他有何資格要求她如此?就因他當初是為了大魏而娶了她?

他慢慢地又閉緊了唇,隻覺手掌心突然又抽痛了起來,痛得厲害,幾乎要叫他無法忍受了。

莊太妃見他隻是跪著,一言不發,一副倔強到底的樣子。本愈發氣惱,再看一眼,又見他臉色發白,仿佛人不舒服,想到他是在外麵的烈日下跪了半天的,莫非中暑?又是無奈,又是心疼,便叫他起來,他也沒反應。太妃愈發緊張,顧不得生氣了,急忙起身,叫來了莊氏,將兒子扯了起來,命他坐下,又喂他喝水。太妃用溫水親手絞了麵巾,坐到他的身旁,要替他擦臉。

束慎徽扭臉,避開了太妃伸來的手,自己接了,擦了擦麵上的汗痕,低聲道:“我沒事。母親不必擔心。”

太妃收回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道:“兕兕平安回到雁門了吧?最近有她消息嗎?”

束慎徽頓了一頓,“回了——”他的目光落向窗外的斜陽,停了下來。

太妃輕輕歎了口氣。

“我就不問你們好好的為何又起爭執。便是我問了,你也不會和我說的。”

她看著沉默的兒子。

“你也莫怪我偏心。彆的我不知道,我不好說話,但我聽說,那日你沒等雨停天亮便竟丟下她自顧走了?你這樣對她,就是你的極大不是!”

“不管你們那夜為何而起爭執,當初你娶她,你沒問過她願不願意。她便是心中一萬個不願,她也必須嫁入長安。你是如願的,現在不管你對她有何不滿,生她氣時,我希望你多想想,她是因何而嫁你為婦!”

“該說的話,上次在行宮裡我都已說了。我還是那句話,兕兕是個好孩子,你對她好,她不會負你。”

束慎徽的視線從窗外慢慢收了回來,望向自己的母親,麵露笑容,頷首:“這回我是真的記住了。確實是我的錯。我會向兕兕賠罪。請母親放心!”

太妃搖了搖頭,暗歎口氣。

他被太妃留下用了飯,掌燈前,依依不舍地拜彆而去。太妃送他到了門外,停在階上,目送兒子的身影。

殿下`身影消失了,太妃卻依舊立著,久久舍不得轉身入內。

莊氏在一旁靜靜陪著,忽然聽到太妃低聲道:“兕兕當日入長安的心情,我大約是知道的。所以我更心疼她。隻是,我也真的是有私心在的,為了我的兒子,我盼望兕兕能夠——”

她頓了一頓,目光落向了西北方向的天空。那裡此刻是一片落日的燦爛餘暉。在那片餘暉之下,是遙遠的看不見的一座皇城。

“……無論將來會是如何,倘若兕兕能夠和他相伴,不離不棄,我便真的能放心了……”

莊氏扶住了她,柔聲道:“殿下和女將軍天生良配,又都是慧人兒,便有磕碰,自己很快也會想明白的。太妃儘管安心,等下回殿下再帶女將軍過來,必是不一樣的光景了。”

莊太妃再沉默了片刻,麵露笑容,點頭道:“你說的極是。我等著便是。”

束慎徽走出來。劉向隨他下山,見他麵上笑意不複,眉宇間似有鬱鬱之色,怎敢多話,隻帶著人一路相隨。待一行人騎馬回城,走到行宮下的山麓,已是深夜。

“明早動身,你們去歇了吧。我有些熱,我在此處再吹吹風,等下上去。你們不必管我。”§思§兔§在§線§閱§讀§

束慎徽忽然說道,下馬,把韁繩丟給隨從,自顧往湖畔而去。

劉向見他站在湖畔,微微低頭,眼睛盯著湖麵,也不知在想什麼。湖水黑幽幽一片,看著有些瘮人。他怎敢從命,隻吩咐手下散了,自己依然跟著,隻是不敢靠得太近,站在十幾步外而已。

攝政王又抬起頭,望向了北麵的一片夜空,背影凝定,宛若塑像。

劉向等著,一會兒想著今日攝政王吃太妃的閉門羹,跪了半日,一會兒想著那夜,他握著血淋淋的被劍割傷的手走出來時那僵硬的表情。

雖然直到此刻,他還是沒完全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攝政王和王妃之間起了不小的衝突,這是顯而易見的。這一切,還都是源於那一夜,他找攝政王說了那個無生和尚的事。

劉向壓下心中的負疚,看了眼天色,上前幾步,說道:“殿下,實在是不早了。殿下去歇了吧。”

攝政王依然沒動,就在劉向無奈之時,忽然聽到他開口了:“你從前也是薑祖望的部下。據說王妃小時候就在軍營裡長大,你當時見過她嗎?”

他沒有回頭。

劉向一怔,很快反應了過來,上前道:“稟殿下,微臣確實見過。王妃很小,記得才六七歲大,就已到軍營了。”

他說完,見攝政王仿佛一怔,慢慢地回頭,看著他。“這麼小?”

劉向頷首:“是。”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問道:“她小時候是怎樣的?”

劉向道:“王妃小時就不愛說話,剛來的時候,也是個玉雪女娃,年紀雖小,竟自己要和步卒一道操練。起先沒有人當真,隻以為是她一時興之所至。沒想到她天不亮起身,天黑入營,日日如此,風雨無阻。微臣從未見過心性如此堅忍之人,何況是個女娃。不瞞殿下說,當時王妃就在微臣所領的步卒營裡,胳膊和腿經常都是摔打的青痕,微臣有時都覺於心不忍,她自己卻毫不在意。後來微臣入了長安,未再和雁門往來,多年之後,微臣再聽到王妃的消息,便是那一年她領人奪回了青木原。”

他說完,見攝政王又慢慢地回過頭,目光落到腳前的那片湖水上,半晌,低低地道:“原來你和她,還有如此的故交……”

他的話音消失了。

劉向看著他沉鬱的背影,猶疑了良久,又道:“殿下,臣鬥膽有句僭越之言,不知當不當講。”

“你說。”他的目光望著湖麵。

“那日殿下走後,臣送王妃。王妃是個大氣之人。殿下若還有話,縱然兩地相隔,也可修書於她。無論何事,王妃應當不會計較。何況,王妃當初應也是仰慕殿下嫁入王府的。”

束慎徽回頭:“你何意?你怎知她仰慕我?”

劉向實是被負疚所困,盼望二人和好,自己方不至於成為罪人,方才抑製不住說了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