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吩咐抬輿人,“走吧。走得慢些,小心顛到王妃。”
其實若照薑含元自己來,這種皮肉外傷而已,飽睡兩天,又吃了東西,自覺體力已是大好,她能吃得住騎馬,隻要不是過快便可。如此回程也能緊些。但他這般鄭重其事,她也不知他是真的向來做事如此謹細周致,還是刻意為了彌補,替她壓驚,討她的好,又或者,就是為了做給人看的。想來自己便是提出騎馬,他也不會答應的。想了想,也就不和他多話,由他安排了。
便如此,一行人踏上了歸途。
第一天走了不過二三十裡路,當晚紮營。他睡在薑含元的身畔,和她同眠一被,安穩到了天亮。
次日,稍快,但也不過是三四十裡,連大隊行軍日走五十裡的最低標準都達不到。薑含元不是被人抬著,就是躺著,周圍時刻有好幾雙眼盯著,動一下就有人要來扶。什麼叫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薑含元真正是體會到了。她實在有些受不住了。要自己來,莊氏和侍女就說是殿下的吩咐。幸好當天,離宮那邊收到消息來接的一隊人馬終於趕到,相向遇到,帶來了一輛馬車。薑含元改而被安排躺進了鋪得上下足有七八層厚的馬車裡,速度這才加快了些,幾天後,於這一日的夜間,回到仙泉宮。
馬車驅到宮門前的階墀之前,進不去了,停下。薑含元抬手,自己稍稍扶著車壁,還沒來得及站起身,車門已被人打開,他出現在了眼前,伸手過來扶她,握住她那隻手心裡也還裹著傷的手,輕輕牽了下她,隨即,眾目睽睽裡,在周遭各種或錯愕或驚奇的或豔羨的目光裡,隻見攝政王順勢將王妃整個人抱下了馬車,抱著入內,身後跟著張寶等一大串的人,最後徑直入了前些天王妃住的寢殿。
一番忙碌安置過後,室內終於隻剩下二人。薑含元靠坐在榻,他親手往一隻爐裡調弄熏香,試著香濃,助眠的一股鬱金香的氣息隨著火炙,緩緩從爐身的鏤口裡噴吐出來,遊走,散布在了寢殿的每一處角落。
“前幾日路上你應當也沒休息好,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便回王府,如何?”
他邊說,邊走了過來,竟親自蹲下,伸手,應是要替她除鞋。
薑含元縮腳,避開他手,“明日回去,本就是我的想法。照殿下安排的便是……”
出過這樣的意外,莫說是他不敢再放自己一個人在此,便是她自己,也沒那個大臉了。悉數照他說的做就是。算著時日,三月之期,頭月也將將就要過了。
“跟前也無人了,殿下不必如此。”她略一遲疑,接著,終於還是說出了這一句話。
他停了手,抬眉看向她,目光瞬間仿佛帶了一絲銳芒,“你是看不起我?時時刻刻拿捏作態,便如臉上覆有假麵?”語氣竟隱隱有咄咄逼人之勢。
薑含元一怔,實在沒想到因自己那一句話,他竟被冒犯至此地步,忙道,“你莫誤會,我豈敢看不起殿下,更不敢冒犯。以殿下之位,一言一行,豈能由心,更不是我能妄論是非的。我方才的意思,隻是……”
她本就是口拙少言之人,頓住了,一時竟有些不知該如何去講。
他再看她片刻,忽然展顏一笑,目光中的那一抹尖銳鋒芒消失,重歸溫和,也沒起身,隻順勢坐到了她腳旁一張擱腳的地墩之上,背靠於榻沿,一腿弓膝,膝上鬆鬆擱了他方才要替她脫鞋的那隻手,另腿則儘情地展直出去,狀若小憩。
他沉靜了下去,薑含元也就不再開口,便如此,她高坐於榻沿,他矮傍著她腿。香爐的鏤口裡,不絕地靜靜吐著縷縷淡煙。
片刻後,她忽然聽他說,“我少年之時,常常出宮外遊,曾在一間伎坊觀看幾名假麵賤優以吞吐火技狎客。他們的麵具,有笑,也有鬼怖,濃墨重彩,栩栩如生。不知為何,那日一名笑臉賤優吐火失誤,竟燒到了他對麵之人,火團迅速布滿全身,後來雖被撲滅,但那人也是燒得麵目全非,慘不忍睹。那二人平日關係應當親厚。我看見那肇事人撲到了夥伴身邊,痛哭不已,然他卻忘摘假麵。他一邊笑臉,一邊悲泣不停,情狀之詭異,難以形容。我本常去那裡消遣,那回之後,我便一次也沒再去過了……”
他微微仰麵,對上薑含元俯視下來的目光,一笑,笑意裡似帶了幾分自嘲,“方才你說得也是。假麵久了,人便習以為常,容易分不清是真或是假。如我少年時見的那名笑臉賤優,悲泣之時,也忘記摘下笑麵。”
“殿下在我麵前,不必有任何違心勉強之舉。”薑含元終於說出了方才她想說的話。
他和她再對望片刻,起初不言,隻收了腿,從地上起身,向著她再次伸出那手,方道,“不過,我也確實是想為你多儘幾分心力的。你是將軍,將來戰場如何,非我能掌,但你如今是我迎娶過來的王妃,有任何不測,便是我之大過。這回令你遭遇如此驚險,是我無能,我極是對不住你。”
薑含元終於還是沒再避開了。
他若覺得如此對她,能令他多幾分心安,那便由他了。
他替她除了鞋,抱起她的傷腿,輕輕放上榻,令她靠下去,隨即道,“你好好休息。出來多日了,朝中有些事積著,送來了這裡,我去書房處置下,早,我便回,若是太晚,我便在那邊歇了。”
他走了出去。
過去的這幾天,薑含元幾乎腳不沾地,沒日沒夜,醒了睡睡了醒而已,此刻依然精神,一時也睡不著。閉目假寐,腦海裡一會兒思他方才自嘲的那一番話,一會兒想起前幾日歸來途中張寶在她麵前說的另些話,道那日攝政王怕她不測,不顧陳倫勸阻,執意親自一趟趟地下水尋她……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深夜了,當睡意終於朦朧微微襲來之時,忽然,薑含元記起了一件事。
她帶來這裡的碑帖和她前些天的習字,好像還在書房裡!記得是臨出遊的前夜,她寫完收了,隨手擱在了案旁的一尊置架之上。
薑含元睡意全無,後悔怎當時沒有收好。躊躇了片刻,決定過去看看。他沒發現最好,尋個由頭,悄悄帶出來。若是已被他看見了……那就再論。
薑含元立刻下榻,雙腳落地,試了試痛感,已無大礙,披衣係帶,開門出去。兩處不遠,僅以一道雨廊相隔,幾步便到。
這間用作藏書的殿室牖窗裡此刻依然透著燈色,門虛掩著。知他還在做事,薑含元便輕輕叩了叩門,稍頃,聽到裡麵傳出隱隱回應之聲,“進。”
她推開了虛掩的殿門,看見本應是在侍夜的張寶坐在外殿的一張便榻上,人傾倒在了角落裡,歪著頭流著口涎,睡得死死,自己進去,他都分毫沒有覺察。
她經過張寶身前,慢慢入內。書案麵向南窗而設,他背對著她,伏案而坐,提筆正在寫著什麼。案前那架銀燈大檠燭火通明,他的背影全神貫注。
薑含元看了眼置物架,看見碑帖習字一卷還在原位,他應當沒有發現,鬆了口氣,說,“前兩日睡得太多,晚上我睡不著,過來尋一冊書消遣。取了便走,不打擾殿下。”
他停筆,轉頭,看一眼她的傷腿,說,“你去瞧吧。”
薑含元走到架前,看了看,隨意取了一卷,隨即伸手,去拿碑帖習字,忽然聽到身後他的聲音又起來了,“你想習字?”
薑含元手一頓。轉頭看他。見他沒有看自己,依然低著頭,執筆,在一道不知為何的文書上寫著些類似批注的東西。心裡明白了。必是叫他過目了。
罷了,看見就看見,也是無妨。
她索性大大方方抽了出來,說,“先前從王府那裡帶來的,閒暇臨帖,當做打發時間。我就不擾殿下了。不早,殿下這邊也早些休息。”
她說完要走,卻見他運筆如飛,似是加快寫完最後一點東西,隨即投了筆,說,“稍等。”
他吹了吹墨,合了本子,起身朝她走來,將她另手拿著的那卷用作掩護的書給抽了出來,放回到架上,道,“回去就睡吧,還看什麼書。走吧,我事情好了,也回了。”
薑含元知他是看破了自己的掩飾,便一言不發。他再瞧了瞧她另手拿的碑帖和習字,微笑道,“不是故意要翻你東西。是取物之時,無意看見。”
薑含元也回以微笑:“無妨。”
“你若真覺這字還能勉強入眼,我可以教你。”他繼續說道。⑦思⑦兔⑦網⑦文⑦檔⑦共⑦享⑦與⑦在⑦線⑦閱⑦讀⑦
薑含元起初沒有完全會意,抬目,對上他那一雙望著自己的淡淡閃著笑意的眼,忽然頓悟。
沒有想到,她用來臨字的碑帖竟然就是出自他手。再想到自己方才的遮掩,儘數落入他目,心裡未免便對自己生出了幾分羞恥和懊惱之感。
“這碑文好像是我十六歲時為一開國之臣寫的。這麼多年,早就忘記,沒想到又看見。字法全在一個功夫。像我這幾年,疏於練習,功夫荒廢,再叫我寫,我也是寫不出當年的感覺。”
他的語氣狀若閒聊。
薑含元本也是心%e8%83%b8開闊之人,那縷暗臊懊喪之感,很快便也就消散了。
“殿下你日理萬機,不敢占用殿下時間。我慢慢臨這碑帖也是一樣,若有領悟不到之處,我再向殿下請教。”
他點頭:“也好。”
薑含元頓了一頓,又道,“殿下你那日為了尋我,還曾冒險不顧勸阻多次下水。我須向你再道謝。我也要叫殿下你知道,往後我必會加倍小心,絕不敢再叫殿下因我而如此涉險。”
他一怔,目光瞥了眼外殿,微微蹙了蹙眉,“可是張寶告到你這裡的?就他多話!”
薑含元還沒開口,那在外間睡歪了的張寶的耳中飄入發著自己名字的聲,他打了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擦了把口水,從榻上翻滾而下,快步入內,“殿下何事?奴婢聽用——”抬起頭,看見薑含元也在,擦了擦眼睛,見沒看錯,忙又叫王妃,躬身向她行禮。
薑含元忽然隱隱生出一絲想笑的感覺,立刻壓下。
束慎徽卻是神色不悅,叱道,“蠢材!除了話多,就知道睡!”
張寶這下徹底醒了,嚇得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奴婢話多,還好睡!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
束慎徽丟下小侍,扶著薑含元出來,回了寢殿。兩人一道歇下。
帳落,光線昏冥,薑含元閉目,靜心等待入眠。過了一會兒,忽然,又聽到枕畔的男子開聲說,“本是想回到王府後,等你精神好了些,我再說的。”
薑含元睜眼,轉頭看他。他仰臥著,依然閉目,繼續道,“我須得為那夜之事向你賠罪。”
他也睜眼,轉臉向她,二人便在這昏冥夜光裡的枕上,四目相對。
薑含元明白了他的所指,登時想起那夜他和自己的糾纏,不歡而散。本是再也不願多想了。沒想到此刻他竟自己又主動提及。她心仿佛被什麼忽然給捏了一下,心跳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