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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有個叫潘季馴的治河專家提出一套切實有效的解決方案——“束水攻沙”,也就是收緊河道,利用水的衝力,衝擊河床底部的泥沙,從而達到清淤防洪的目的。

這個方法初看上?去玉陳定夷的方法背道而馳,甚至有些駭人聽聞,但是仔細琢磨起來,似乎又有幾分道理。

隻是該不?該寫入答卷之?中呢?

李時居從來不?是保守之?人,猶豫了片刻,她重新潤了潤筆,在紙上?匆匆作答:

“古之?治河者,治一河而止耳,今則合淮與漕治之?,而因思夫一勞永逸之?策。蓋水之?性合則衝,驟則溢。彆而疏之?,所?以殺其衝。”[2]

想要長久之?策,便不?能僅靠人力,而要令黃河自浚,這樣?才能大大降低了河道淤積的難度,讓河水順暢度得?到了提高?。

她將語言潤色了一遍,算是完成了第一題的初稿,才去看第二題。

好在接下來幾道題都沒這麼艱難,有兩題問儒家義理,如“上?古帝王修身治國之?道”[3]、“河圖與洛書義理”[4]。有一題針對製禮作樂,“古者,禮樂皆有書,朕惟欲考三?禮之?文,補《樂書》之?缺,定黃鐘之?律,極製作之?盛,皆聖人治道所?當論也。”[5]

而最後一題,問的是考生對陳定川帶領翰林院諸生編寫的《大邾一統誌》的看法。

李時居捂著嘴,差點?兒笑出聲來。

大夥兒都知道這本書是此次會試的主考官秉承陛下旨意編寫,沒人敢說它編得?不?好。

所?以比得?就是大家拍馬屁的本事了。

然而,又有誰能有李時居熟稔《大邾一統誌》的體例和主要內容,了解陳定川和明煦帝的喜好,能將馬屁拍得?恰到好處呢?

與陳定川相處的點?點?滴滴在眼前飄過,原書中陳定川和明煦帝為此書付出的心血亦如畫麵在腦中展開。

收斂笑意,她在草紙上?匆匆寫下行文思路。

首先得?說一說纂修過程,比如前朝幾位皇帝的修誌成就,強調《大邾一統誌》乃我?明煦皇帝時之?所?纂輯也,義類燦然,無遠不?載,可謂極盛矣。

然後從此書“出於聖心之?獨見”“於祖宗之?意有相承”這兩個方麵分股述之?。

最後,總結道:“於祖宗作誌之?由,暨英廟成書之?故,曆曆陳之?,鮮有遺失。”[6]

文章一氣嗬成,停下筆,李時居扭了扭脖頸和手腕,伸展一下筋骨。

這一場會試,她已經儘了全部努力,對得?住在國子監中苦讀的歲月,接下來的一切,就交給命運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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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將半邊天空染成赤金,提著空空蕩蕩的書箱,從貢院走出來時,每個人臉上?都寫滿疲憊。

她看見藺文柏、從誌義等同窗,隻顧得?上?相視笑了笑聊做安慰,大家便迫不?及待往家中趕,填飽肚皮洗淨身體,美美睡上?一覺了。

好在仁福坊離貢街極近,荻花和楓葉看見李時居的模樣?,心疼地眼圈都紅了,大家很有默契地沒有多問,眼疾手快接過書箱和衣物,讓李時居吃了碗墊肚子的澆頭麵,然後舒舒服服地躺在撒了花瓣的洗澡水中。

楓葉和荻花蹲在木桶旁,一邊給她捏肩揉背,一邊叨叨著街上?聽來的八卦。

比如今次會試,竟有八千舉子參加,而最終隻有不?到一百人能夠成為會元,角逐三?鼎甲。

荻花搖著頭,“實在是太……姑娘,你?常說的那個字眼是什麼來著?”

“卷。”李時居言簡意賅地掀起眼簾。

“對。”荻花小?姑娘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我?在坊市買菜,聽說這次考生中,有一對江西?的舉子兄弟,連續考了五回都落榜,考的胡子都白了,這得?多難啊!”

“荻花!”楓葉拉長了臉,不?準荻花在李時居麵前散布焦慮。

李時居卻無所?謂,拍了拍楓葉的手,“放心吧,你?們姑娘我?一定沒問題的。”

她瞧了眼窗外,對麵的川廬漆黑一片。

反正現在難題已經交到陳定川和其他考官手上?了,她要考慮的,是明天打什麼牙祭。

抹了把唇邊的口?水,是吃鮮蝦燴瓜茸呢,還是吃扒魚福繡球乾貝呢?

第113章 會元

就在?李時居思考吃點什麼美味來犒勞辛苦了九天的肚子時, 貢院裡的各房仍燈火通明,一片安靜,隻有翻卷批閱的沙沙聲響。

陳定川要求閱卷在十日內完成, 頭一日巡檢官彌封糊名, 謄錄官和?對讀官謄抄試卷,第二到八日各考房的同考官進行分彆閱卷評卷, 是舉卷還是落卷, 都要?注明緣由。

直到最後一日, 所有考官方聚在一處,圍案而坐,共同商議舉薦的試卷, 商定考生的名次。

所有?的考官都是經過層層篩選, 學問精深、經驗豐富且為人公允者, 對於會試閱卷的一整套流程也?不陌生, 以至於去年的恩科會試上, 提前整整一日完成所有的評卷工作。

然而今年的會試,卻直至最後一日的深夜,還沒定出最終的三?鼎甲來。

激烈的爭吵聲從最大的那間考房中傳出——

“還有?兩個時辰, 名次就要?遞交到聖上麵?前, 我看咱們還是穩妥為上!”一名姓趙的同考官梗著脖子道。

他是六年前的狀元,如今在?翰林院任經筵講官,即便隻是從五品的職位, 但常常為明煦帝講解經義, 可謂皇帝眼前的紅人。

“可是咱們會試選人, 不就是要?用治國之策的國士麼?”吏部右侍郎方珍運皺緊眉頭。

兩個月後, 他即將接替謝啟正?任吏部尚書一職,對朝中選人用人的方式有?自己的一套長遠看法。

桌上放著兩張卷子, 所有?的名次都已經定好?了,唯獨這兩人,誰得會元,誰為第二,還沒個定論。

趙考官悶哼一聲,“束水攻沙?且不論此說法與大殿下的治河策背道而馳,這樣的想法更是聞所未聞,這個考生怕是從未見過黃河,看見這樣的題目,隻胡亂寫?作一通,以奪人眼球取勝。”

方珍運抓了抓額角,“大殿下治水並沒有?什麼效果,至少此人懂得變通,強過那些隻知道照本宣科溜須拍馬之輩……”

趙考官不同意,點了點桌上的另一張卷子,“我看這人說得就很好?,言之切切,精確懇致……”

“可是他的治河策,也?並沒有?脫離窠臼!”方珍運還是舍不得手頭的答卷,“此考生才能稱得上眼光長遠,事君之心懇切,愛民之心真切啊。”

趙考官歎了口氣,“方侍郎,您是想評出今科會元,還是想遴選一位治河官呐?”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方珍運摸了摸鼻頭,看向上首沉默不語的陳定川。

“三?殿下,到底取那一張為會元,您拿個主意吧。”

陳定川拱了拱手道:“我與國子監的關?係,諸位都清楚,雖然卷麵?已經過糊名和?謄錄,但是為了避嫌,無論如何,這會元都不該由我定奪。”

其實他翻看“束水攻沙”那一張試卷時,便隱隱有?種似曾相識之感,疑是李時居所作。

以她的心思和?能力,出現?在?最終的二選一上,確實不算稀奇。

忖了忖,他道:“恰好?除我之外,共有?十九名同考官,不如請諸位過目這兩名考生的三?場試卷後,將想法寫?在?紙上,選擇多的舉為會元,如何?”

這個想法十分公允,照顧到了好?幾個不願意公開發表看法的考官,就連一直以陛下近臣自居,對三?殿下頗不敬重?的趙考官都沒有?二話。↓思↓兔↓網↓

不消片刻,十九名同考官在?紙上寫?下心儀的會元人選,一並交到陳定川麵?前,

然後陳定川再當著眾人的麵?,一一展開,統計人數。

第一個選的是以“束水攻沙”策治河的,列舉理?由為:“博識廣聞,言辭雅正?……薦以式。”

趙考官的臉色瞬時便垮了下來。

不過第二張紙打開,卻又是相反的選擇,以“堵不如疏”策來治理?黃河,理?由是:“經義純心於學,策問尤為實用,實乃賢才。”

趙考官臉色稍霽,點頭道:“中肯。”

不過接下來幾張紙,選的卻都是“束水攻沙”策治河的考生,有?人稱讚他四書製藝卷“諸子百家?,靡不淹貫,材大而學博”的,有?人點評他判詞卷“立論雅正?,明辨正?枉”的,有?人認為其賦詩“文辭清麗有?風骨”……

一張張看下來,趙考官黑著臉一甩衣袖,“如果選此人為會元,豈不是鼓勵天下舉子削尖了腦袋在?策論上標新立異麼?”

同考官們不敢得罪,隻垂下了頭,不好?爭辯,方珍運拉著一個在?工部任過記事的考官站在?角落,背對眾人,不知道在?擺弄些什麼。

“總得先求變,變則通嘛。”有?幾名考官走上前,囁嚅著說了說自己的想法。

趙考官冷笑?一聲,朝前一步怒道:“彆狡辯了,我看你們就是借此抒發對大殿下的不滿!”

上升到皇子黨爭,陳定川便不能坐視不管,他清了清嗓子道:“這是考房,需得就事論事。”

趙考官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臉色漲紅地向後退了一步。

那廂方珍運卻移開身子,指了指桌上的幾樣事物鼓掌道:“殿下,諸位同僚,這束水攻沙,說不定是治河良策啊!”

大家?一窩蜂擠上去,隻見這片刻功夫,方珍運竟然拉著那名考官,用定勝糕中的豆沙餡兒,混在?茶水之中,模擬黃河水質,又用食盒和?竹筒錯落搭成河道,實驗了“疏通河道”和?“束水攻沙”兩種治河方式——

竟是後者勝出!

趙考官怒道:“這算什麼,真到了黃河之中,必定有?所不同……”

陳定川並不驚訝,柔聲製止道:“方才已有?多人選擇,再加上此番驗證,至少‘束水攻沙’並非妄想,或可一試……若是我再舉另一位考生為會元,隻怕諸位嘴上不說,心中也?會覺得我有?失偏頗吧?”

一句話,噎得趙考官無力反駁。

陳定川細細端詳兩張試卷,最終提起狼毫筆,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下,圈出今科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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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放榜的日子,李時居也?閒不下來。她早就習慣了自律的生活,再加上係統若有?若無的暗示,她心中確定會試必定安然無恙度過,便早早投身到殿試的準備中。

其間隻和?國子監的同僚們在?天香酒樓小聚一次。三?年時光彈指而過,大家?在?率性堂的積分業已修滿,離畢業隻差最後的釋褐禮。

若是春闈落榜,大家?可能就直接回老家?謀差事去了,此生必然也?不會有?多少再相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