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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華亭 蓬萊客 4375 字 5個月前

送到火車站,在包廂裡安頓好,叮囑隨同的衛兵好生護送,下了車,他站在月台上,揮手和她告彆,目送載著她的那節車廂出站。

載著她的那列火車去了,周圍也沒有了旅人。

剛剛還人頭攢動的月台,現在變得空蕩蕩的。

馮恪之獨自繼續站著,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

他出神了片刻,從衣兜裡摸出一支香煙,叼在嘴裡,低頭,用打火機點了,轉過身,慢慢地出了站台,去了。

孟蘭亭的視線從火車包廂的窗玻璃看出去,看著馮恪之站在月台上的那個和自己含笑揮手道彆的身影漸漸變小,直到成了一個黑點,最後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裡。

她到達閘北火車站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馮令美親自來接她的,挽著孟蘭亭的胳膊,一邊朝著停車的地方走去,一邊道:“下午接了小九的電話,說有事不能和你一道回,讓我把你直接接到公館,一起先住兩個晚上,等他回來,他再來接你回去。”

“說真的蘭亭,我看著小九長大的,頭回見他對人這麼細心。”

馮令美笑著說。

孟蘭亭說:“麻煩八姐了,其實八姐不必親自來接我的。”

“沒事。我最近幾天空,何況小九都特意這麼說了。”

孟蘭亭跟著馮令美出了火車站,來到停車的地方,看見一個英挺的中年軍官靠在車旁,仿佛正在等著接人,轉頭看了這邊一眼,立刻快步走了過來。

是何方則。

馮令美的腳步頓了一下。

“八姐夫!”

孟蘭亭臉上露出笑容,叫了他一聲。

“蘭亭!你到了?”何方則臉上也帶笑。

“我母親那天過來,你陪了她大半天。謝謝你了。”

“應該的。八姐夫不必客氣。”孟蘭亭說道。

何方則又看向馮令美,低聲說:“我駐地就在附近,所以順道接你們回去,讓老閆先回了。”說著,將行李放進去,又打開車門,等著兩人上去。

孟蘭亭看了眼馮令美,見她一言不發地坐了進去,急忙跟上,向何方則道了聲謝。

何方則微微頷首,替她們關了車門,上去,開車回往馮公館。

他的車開得很穩當。路上,孟蘭亭見他二人一句話也無,自己更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閉目,一路假寐到了公館,下車進去。

她睡在馮恪之婚前住的那個房間裡,和馮令美的房間同在二樓,斜對麵。何母來的這些天,住的也是二樓的一間空屋。吃晚飯的時候,孟蘭亭才知道她明早就要回去了。

馮令美挽留。

“娘,你大老遠的來一趟,不容易,多住些天吧。”

“已經住了好些天了。你們都忙,我本來也就是想來看看就走的。看你們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家裡還養著些雞豬,不好總叫鄰居幫我喂。”

何母笑著說。

馮令美隻好答應:“那我就不送娘到家了。明早送娘到了火車站,會有人領娘一路回去的。”

何母道謝。

孟蘭亭對何母很有好感,見她明早要走,自己晚上也是無事,吃過了飯,就到何母的房間裡坐了一會兒。

何母是個閒不住的人,在這裡十來天,就做了好幾雙鞋,分給家裡的傭人,眾人都很高興。孟蘭亭進去時,她正做著小娃娃穿的虎頭鞋。一隻已經做好,黑幫紅麵,填塞了棉花,軟乎乎的,鞋頭上的小老虎威風凜凜,很是喜人。

見孟蘭亭來了,何母很高興,讓她坐下,說自己這幾天沒事,做這雙鞋,就是想臨走前送給她和九公子以後的娃娃穿。

“馮媽他們說你家裡不但很有學問,自己也是大學裡的先生。你和九公子新婚,我也沒什麼可送,就做雙娃娃的鞋,聊表心意,你不要嫌棄東西粗才好。”

孟蘭亭驚訝又感動,連聲道謝:“何家奶奶,你辛苦了。”

“不辛苦。”何母笑眯眯地說。“還剩半隻,晚上我就能做好。”

孟蘭亭幫何母挽絨線花,到了晚上九點多,鞋子做好了,極是可愛,她十分喜歡,再三地感謝,拿了回到自己的房,洗澡睡覺。

深夜,何母睡了,何方則和馮令美夫婦應該也睡了,整座房子也熄了燈火,安靜得像是漂浮在這片深沉夜色裡的一艘船。

結婚半個多月。

剛開始的那幾夜,她不習慣身邊突然多了個男人,那人還厚顏得很,在床上對她進行各種煩人的糾纏。

但不過才這麼些天而已,她竟然似乎開始習慣了。

這是結婚後,第一個獨睡的夜晚。

她忍不住想他此刻在做什麼,是否已經入夢,又有沒有像自己想起他一樣地想起自己。

空蕩蕩的床,孟蘭亭睡不著,索性開燈,將那雙虎頭鞋拿了過來擺在枕上,歪著頭,趴著看了好一會兒,手指戳了戳那隻衝著自己瓷牙咧嘴凶巴巴的小老虎,越看,越覺得和馮恪之有點神似,忍不住笑了。

隻是唇邊的笑還沒完全綻開,就又消失了。

她收了虎頭鞋,關燈,再次躺了回去。

大約淩晨三四點的時候,她在朦朦朧朧間,突然聽到一聲異響,仿佛什麼東西落到地上發出的聲音。

因為是淩晨,周圍特彆安靜,所以這一聲異響,入耳分外清晰,加上她本就半睡半醒,一下被驚醒了。

感覺似乎是斜對麵馮令美的房間發出來的動靜。

孟蘭亭側耳聽了片刻,沒再聽到什麼新的聲音。

正是長夜裡,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

她翻身,閉目繼續睡覺。

第78章

淩晨四點多。

母親來了後的這些天,何方則就每晚回到這個曾經也屬於他的房間裡睡覺——自然了,都是睡在床前的地上,待遇比頭天晚上要好些,晚上鋪了鋪蓋,白天收起。

或許是想到明早就要送母親走,也或許是彆的心事,這個下半夜,何方則一直醒著。

他沒有翻身,唯恐吵醒了床上的女人。她的睡眠一向很淺,沒睡夠的話,起床氣大得很。以前兩人好的時候,有時有事,早上自己起得太早,不小心驚醒她,她不高興,他就要哄她好久,她才會放他起床。

那些過去的事情,想起來都那麼的遙遠了。

今夜大約就是這輩子自己能再伴著睡在她身邊的最後一夜了。

閉著眼睛,傾聽著近旁床上那個女人發出的輕淺的呼吸之聲,他的心裡有些惆悵。

床上的她忽然翻了個身,過了一會兒,似乎坐了起來,然後,輕輕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拿了什麼東西。

接著,何方則感到她下了床,光著腳,從躺在地上的自己的身邊走過,走到了陽台上。

一道低微而清脆的撳下打火機發出的聲音。

她抽煙。

何方則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開始學會抽煙的。回來睡的這些天,他看到過房間裡留下的她抽煙的痕跡。

她抽完了一支,又一支。

在聽到第三聲打火機響的時候,何方則終於忍不住了,起身出去,將她手中那隻正吐著幽幽火苗的打火機,連同香煙,一並拿走。

“不要抽了,對身體不好。”

他低低地說。

女人盯了他一會兒:“你自己不也抽嗎?管我?”

“我已經戒了。”

女人不做聲了,靠在陽台上,散發和身上的睡衣在夜風中輕輕拂動。

昏暗夜色裡的影,像一支冷香的帶刺玫瑰。

何方則低聲說:“還早,再去睡一會兒。”

“我不睡。還給我。”她說,聲音負氣,伸手奪自己的香煙和打火機。

何方則不給她。

兩人糾纏間,忽然,也不知道誰的手肘,碰掉了放在窗台上的一盆素心蘭。

花盆落地,“啪”的一聲,四分五裂。∞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她嚇了一跳,抓著他臂膀的手,停了下來。

何方則扔掉了香煙和打火機,改而抱起了她。

她掙紮了幾下,就安靜了下來,任由他抱著自己進了房間,輕輕放回在了枕上。

何方則替她重新蓋好被子,柔聲道:“睡。”

他離開了床,重新躺回到了床前的地上。

過了一會兒,何方則的耳畔,傳來她的聲音。

她說:“何方則,我和那個追求我的英國人沒有發生過任何的關係。我隻有過你一個男人。你不能冤枉我。”

她的聲音沉悶,仿佛帶了點鼻音。

何方則閉了閉目,說:“我知道了。”

馮令美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模模糊糊的影子,眼睛慢慢地熱了。

“何方則,以前那個孩子,我也不是故意流掉的。是我當時太生氣了,不小心。”

何方則沉默了片刻,說:“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你。”

“我的公司要關了,我很快就要出國去了。以後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很快大約就要打仗了,你的決定是對的。希望你日後一切安好。”

沉默了許久,昏暗中,馮令美聽到他這麼回答自己。

眼睛又酸又辣。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馮令美悄悄用被角擦了下,想忍回去。眼淚卻越來越多。

她控製不住自己。翻了個身,用被子將頭蒙住,哽咽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爬上了床,趴在她的身後哄她,試圖將被子拉開。

她攥得更緊,死死地壓住,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更厲害了。

“小八,你彆哭,彆哭了……”

男人反複地哄她,聲音聽起來,焦慮無比。

馮令美一下撩開被頭,翻身坐了起來,胳膊抱住他的脖頸,張開嘴,牙齒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一側肩膀。

男人定住了,一動不動。

馮令美狠狠地咬他,死死咬住,直到感到嘴裡仿佛帶出了一絲鹹腥的味道,這才終於鬆齒。摟住他脖頸的兩條胳膊,卻沒有放開,用力地捶打他,在他身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何方則,你這個沒良心的騙子。你以前說會聽我的話,對我好一輩子的。你就是這樣對我好的?”

她打了他片刻,停了下來,臉壓在他的肩上,壓抑地嗚咽著,罵,質問。

男人始終沒有動,任由她打著自己,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你那一年調去北方,我去找你。有一天我經過一個村莊,那裡的人說,他們當年地裡的莊稼長得特彆好。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裡就是過去的戰場。”

“無數的人,被機槍和榴霰彈碾成了齏粉。他們全都成了地裡最好的肥料!”

“何方則,我不想讓你也變成炮灰!我老早就讓你脫下這身皮了!中國四萬萬人,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我卻隻有你一個人!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聽我的話?”

馮令美哭倒在了他的身上,肩膀抽得厲害。

房間裡靜默了下去,隻有女人的低低抽泣之聲,不停地回旋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