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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他:“那我的父母呢?”

老者卻搖了搖頭,慈愛地看著他:“他們並非是你前世父母的轉世。”

正當穆周山鬆了口氣的時候,他又說:“但你如今與前世的處境並無甚差彆,若要保護他們,便隨我離開,徹底遠離他們吧。”

那個時候穆周山對於前世所有的記憶還夢得不太周全,並不知道老者所說的無甚差彆的處境究竟是什麼,以及他為什麼非得離開不可。

可是他就這樣全然相信了這老者的說辭。

或者說對當時的穆周山來說,即使老者騙他,也沒什麼關係。他半點也不想拿父母的未來作賭注。

穆周山就是這樣,在距離七周歲生日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拿出他畢生的演技,哭著鬨著一定要做修士。沒等穆大將軍那封“若是敢去就逐出家門”的家書送回穆家,他就跟著尹兆回萬雲閣了。

也不知是不是背山間充沛的靈力影響,成為萬雲弟子後穆周山做夢的次數比從前頻繁了更多,而自從接受了夢中之人是他的前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將夢境之事與現實中的事情弄混過。

這昏迷的五日裡,他反反複複夢到的,正是他最不喜歡的一段記憶。

他並不是能夢到所有前世的回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有時候夢到的會是人生中比較重要的節點,但是也有一些隻是尋常的瑣事。

穆周山至今尚不知道他前世在十七歲這一年到底為什麼突然去了邊疆,但他從此以後的夢境畫風就與之前再不相同。

他不知道前世去的那個戰場對應的是現今的哪個地方,隻記得那地方十分古怪,似乎並不在平原之上。

那少年身處一片草原,草原上紮著許多帳篷,頂上掛著花花綠綠的三角旗幟——這並不是中原人的習慣。不打仗的時候,士兵們就在篝火旁圍成一圈,壺裡不知道溫的是茶還是酒,熱熱鬨鬨地分著木架子上的烤羊。

小的時候穆周山做夢都是以一個空中的視角看從前發生的一切,但是隨著穆周山越長越大,和那記憶中的少年年歲相似之後,他便在夢中寄居到前世自己的身體裡,共用一雙眼睛去看周邊的世界。

他就隨著前世的自己走動而觀察周邊的情形,這個地方十分神奇,草原的一側是一座雪山,可是另一側卻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海。

最初他在夢境中看到這海的時候非常震驚。

穆周山見過大海,但他一直以為海隻存在於大陸的東邊與南邊;他也見過雪山,但無論是大片的草原還是雪山,大多出現在西北處——那些沒有海的地方。

前世的他並不總和將士們待在一處,甚少在那篝火旁一同吃喝唱歌。

他總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夜裡,到一塊巨大的岩石上孤單地支起一堆火,溫著一個水壺,然後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那片海。

或許那個地方地勢很高,所以無論冬夏的銀河都劃破天空連接到大海深處。而穆周山更是沒有在彆的地方見到過更圓更大的月亮,那月亮懸掛在海上,明明離得那麼遠,卻讓人覺得伸手就能從天上摘下。

很多人都說穆周山的留春居位置極好,雖並不在萬雲主峰最高的地方,卻能見到一輪完整明亮的月亮。

萬雲群山錯落有致,當月亮升到留春居的主屋正上方時卻是沒有半分遮掩,顯得月亮與留春格外得近,頗有月宮仙居的清淨之景。

但穆周山卻覺得,留春居的月色遠沒有他在夢中見到的海上明月來得震撼。

可是他一個人坐在那巨大的石頭上,看著亙古不變的月亮,背後不算遙遠的地方有吵鬨的呼喊與不在調上的歌謠,穆周山隻覺得他無比的淒涼。

每次夢到這個場景醒來的時候,他都要花上許久時間才能從那近乎窒息的孤獨中掙紮著走出來。

於是當穆周山醒來的時候,他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覺察到房內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坐起身喘了許久粗氣,才覺得背後那雪山風霜帶來的涼意慢慢褪去。

尹兆見他額頭冒出了絲絲汗珠,就取出一塊手帕遞了過去。

穆周山將那帕子接過來,並沒有向尹兆行禮,也不和他道謝,隻一言不語地盯著那茶色的手帕。

上麵繡著一朵木荷。

這花並不常見,就一下子讓穆周山想起那裙擺上繡著木荷的少女。

與她代替他環境中那個紅衣少女後,閉著眼睛轉過身去,毫不猶豫向後倒去的身影。

穆周山皺起眉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尹兆卻先開口問他:“做了什麼噩夢?是又夢到她身死的情形了嗎?”

這話在穆周山看來卻是十分可笑,他從鼻腔裡嗤笑出聲,語氣談不上太恭敬,卻還是極力地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您明明知道我隻會夢到前世經曆過的事情,阜熙赴死的時候我若是在她身邊……”

他停頓了一下,低聲苦笑開來:“我若是在她身邊,她又怎麼會這樣死去。”

第14章 14、夢與回憶

“所以你內心深處最執念於想見的,就是阜熙公主跳城樓的一幕。”尹兆對穆周山說,“可你一次次地下紅塵秘境,隻為了將自己永遠困在那痛苦之中嗎?”

穆周山起身從尹兆身旁走過,自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了外衣披在肩上,走到了窗邊。

他看著窗外院子裡的雪景,語氣極其的雲淡風輕,好像談及的並不是自己的事情:“是啊。”

曾幾何時,穆周山也無數次地問過自己,問過尹兆,輪回對眾生而言如果是天道常事,為何彆人轉世什麼都不記得,偏偏他要帶著回憶重活一遭。

可重活一次若能彌補曾經全部的遺憾也就罷了,然而事與願違,他兩世想救的人都沒能救回來。

入萬雲閣幾年後穆周山終於明白,當年尹兆將他帶離穆家時說得那一句遠離父母才是保護究竟是什麼意思。

自古以來戰亂平息後解甲歸田的將軍能有多少呢?亂世時是帝王依仗的梟雄,盛世的時候就是哽在帝王心頭讓他們夜夜難眠的一根刺。那些嘉獎給那將軍的官位與財寶,戰事一平息就成了他們的一道索命符。

有根基的世家或許還有依仗,這些民間出身,靠著一次次戰役的勝利、用滿身傷病爭來兵權的人,勝利歸來之後便成了最好下手的那一批敬候的雞。

穆周山前世的父母在他記憶中印象非常模糊,他好像根本就沒見過他們幾次,對家書中看到的屬於父母的字跡都記得比麵容清晰。

在他前世十六歲那一年,父母永遠地留在了他們用熱愛守衛了一生的土地上。

如何能減輕帝王的猜忌呢?如果他忌憚的將軍並無後人,那是否能看在他們勞苦一生卻會在未來老無所依的份上,給他們一個安康的後半生呢。

穆將軍的那一句“若是敢去就逐出家門”的狠話其實是正合穆周山意的。

隨著他的記憶越來越多,那幼小的軀體裡住進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靈魂,本身對於親情已經沒那麼多的眷戀和渴望。

離開穆家的這十幾年來,他甚至很少想起來這一世最初幾年與親人和家仆之間的回憶。

若是斷絕關係能守護你們一世平安,就也算我報答一份生養之恩了。穆周山這樣想。

可是一切卻好像無論如何也逃不開命運的捉弄——就在穆周山剛滿十六歲沒多久、他前世父母辭世的同一日,穆周山這一世的父母因被常風誣陷私藏靈器,帝王心底本來就埋藏著的一絲絲不安火苗就這樣被輕易點燃,下令滿門抄斬。-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與穆家斷絕關係原本是穆周山以為唯一能為將軍父母做的,誰知這最終卻成了他的護身符。

穆周山當時以為,是因為前世他身上的劫難還未儘,所以今生他無論如何也繞不過,避不了那些悲痛與分離。

尹兆卻告訴他:“我原先認為儘早將你帶離他們身邊,或許能有個不同的結局,看來這並不能改變命運的軌跡,我們都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將一些穆周山還沒有回憶起來的、他前世的結局先告訴給了穆周山聽。穆周山這才知道,原來他前世父母的死也與靈器有關,不僅如此,前世他自己的死亡,也與靈器脫不了乾係。

歸根結底,靈器的濫用和凡人的貪婪是因,其餘釀成的一切慘劇都是果。

如果一切真的不能改變,那他的記憶算什麼呢?

上蒼既然給了他知曉過去的機會,一定是有理由的。

從那以後,穆周山幾乎是日夜修煉,不斷地去挑戰各種高於他自身修為限製的秘境,在險境裡求境界的突破。

為了不讓門派裡其他弟子發現他的異常,穆周山總是在三更半夜悄悄潛入後山秘境中去,又在清晨拖著一身的傷去不死橓那裡療養,隻為確保能趕在辰時以無人察覺異樣的麵貌去上晨課。

他人生中前十六年被塞滿的混亂和茫然,從此被恨意覆蓋。

如此勤於修煉穆周山隻為了完成一件事,就是將門派內一切接到的有關凡間靈器出沒後需要外出的派遣任務攬在自己身上。

門內弟子和師尊都以為穆周山是前去收複靈器,但是尹兆和司軒卻知道,他並不為靈器而去,隻為能用自己的方式懲罰那些對靈器心生貪婪的凡人。

最初尹兆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他親自下山攔住了穆周山。

可是那日穆周山滿麵血汙,英俊的臉上笑得可怖,宛若從獄火之中爬出的魍魎。他斜著眼乾脆利落地抹了那貪官的脖子,對尹兆說:“我饒了他,誰去饒了那些無辜枉死之人。”

他甩了甩劍上的血珠,就把那一地的狼藉留給尹兆處理:“師祖就莫說此舉不夠磊落,不符合萬雲之風了。您將一切告知於我,怎麼可能不料到這一天呢?”穆周山那時處理起消除人記憶的事還沒那麼熟練,一邊重複地施著法術以確保不出差錯,一邊漫不經心地繼續說,“做您的刀也是我自願的,至於怎麼做,您就全當沒看見吧,回去之後我自會領罰。”

尹兆本想反駁,可是那話到了嘴邊卻也說不出口。

良久,他隻長長地歎了口氣,對腦海中的不死橓說:“是我虧欠了他們,阿軒與周山從頭到尾不曾做過任何錯事。”

但是不曾做過任何錯事的又何止是他們。

十四歲的那一年穆周山曾經也按規矩走過一回紅塵一境,那時他還並不明白自己內心深處的執念到底是什麼,紅塵一境裡閃過了許許多多他曾經夢到過的片段,好像它也弄不明白應該呈現什麼樣的幻境給他。

十六歲得知父母死訊後穆周山又一次進入到紅塵一境裡,他想在這裡無數次地去經曆那些在他看來算不得美好的回憶,隻為了加深心中的仇恨,好牢牢記住這一世他要為了什麼而努力。

可這一回他的紅塵一境變了。

變成了在一個空蕩蕩的書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