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依然是慢了一會兒,才答:“沒有名字。”
從“不知道”變成“忘記了”,又從“忘記了”,乾脆變成“沒有”。
蘇緲聽得都想笑:“你這敷衍的工夫,還真是爐火純青。”
他細嚼慢咽:“當真沒有。”
“你爹娘沒給你起?”
“沒有爹娘。”
幾句對話下來,蘇緲覺得跟這人交流,簡直難於上天。
他冷冷淡淡的,那說話的模樣,竟不像唬人,倒像是很認真地在回答。
也罷,真真假假地就這麼處著吧。
“那,我以後真叫你‘阿青’了?”
“嗯。”
“阿青啊?”
“……嗯?”
“我們來玩個小遊戲。”
他看過來,眸光清澈:“什麼遊戲?”
“交換秘密的遊戲。”
“好。”答應的倒是很乾脆。
蘇緲想了想,說:“我這隻半妖,如今也有一百零八歲了。”
他也想了想:“雞蛋和油餅,我都不喜歡。”
“……”
這是他迄今為止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但蘇緲認為,這也是最廢的一句。
嘴角不自主地抽了一抽,她失笑:“我並不想知道你口味的秘密……行,你倒是說清楚,你喜歡吃什麼?”
“那是下一個秘密。”
她為何突然喜歡當冤大頭?
蘇緲斜睨了他一眼,見那油餅隻被咬了一小塊:“那還是餓死你吧。”
她一口悶了剩餘的酒,又覺得心頭怎麼都不痛快。
這人憑那一首曲子,就想把她吊得死死……
“下一個秘密——我雖允許你跟著,但若發現你目的不純,必定對你不客氣。”
今夜的風,較往日陰寒。而她突然沉下去的口%e5%90%bb,比這陣風,更加的寒。
“哢嚓——”枯枝被踩碎的細響,乘著風吹進蘇緲的耳朵。
她勾了一半的嘴角倏地垂下,扭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瞧去——
寂靜的村道上,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大群人影。
風送來的不止是聲音,也把酒味送到蘇緲鼻下。
那一大群人連個火把都沒有打,卻不到一會兒工夫,就將季家院子團團圍了起來。
像是提前安排過的。
人影攢動,拴在牛棚的馬兒蹄子亂踩,變得不安。
蘇緲眉心一皺,粗略一數,黃家來了十幾號壯丁。
“快點!把酒倒了!”
“燒死姓季的,咱啥麻煩都沒了。”
“給這幫外姓樹個榜樣,看哪個還敢跟我們黃家對著乾!”
他們把酒倒在院子周圍,空氣中飄散著濃烈的酒香。
一點亮光燃起,是黃貴率先吹燃了火折子。緊接著,另有三人也吹亮了火折子。
隻要把酒引燃,火焰滔天,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姓季的!
蘇緲的手迅速摸到腰間刀囊。
“嗖——”
火折子被震落地上,黃貴愣了一下,才感覺到手臂的劇痛。
“啊——”
一把小飛刀紮在他的手腕子上,刀尖穿透骨頭,從另一側露出帶血的尖頭。
黃貴的慘叫驚飛群鳥,與另外兩人的痛叫此起彼伏。
夜晚的幽靜被打破了。
糟了,六中三,還有一個點火人位置刁鑽,她的飛刀沒能紮到。僅在眨眼之間,引火的火折子已被拋向木屋,飛出一道拱形……
也是在眨眼之間,某個東西擊打在火折子上,又將它砸了回去。
蘇緲驚了眼睛。
細瞧,竟是油餅!
她匆匆回頭,見阿青正彈去指腹的碎渣,那看向她的眼神依舊清冷無波。
“我也一樣。”
若你目的不純,也一樣不會對你客氣。
第11章 身有頑疾
這餅丟出去,正中目標。
莫說這準頭蘇緲及不上,就是那力度,她也及不上。
蘇緲背後頓時發涼。
原以為,這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反應遲鈍,說話遲鈍,就是個連雞蛋都不會剝的富家子弟。
眼下赫然發現,他竟是個高手。
蘇緲在腦中搜尋一圈,著實無法把他和哪一號人物對上。
她怔怔地盯著這個他。
直到老季打開房門,冬娃跟著出來,玬珠伸著脖子對這群黃家人大罵出口,她才回神。
虧得身邊這位出手,火才沒被點起來,蘇緲皮笑肉不笑:“多謝。”
男人拍去手上的碎渣,沒有接話。
蘇緲遞去一張帕子,他無言地擦了擦手。
罷了,未將帕子還她,卻往上方投去。
立時有什麼東西被帕子砸了下來,落到樹下一動不動。
蘇緲定睛瞧去,見是隻鬆鼠。
“乾嘛殺它?”
“吵。”
“……”
那小家夥隻是出來找口吃的,罪不至此,死不瞑目啊。
蘇緲明白了,他就不是什麼善茬兒。
她便不再開腔,扭頭看著下方人群處。
那一邊,黃家殺人惡行被抓個正著。
雙方大聲爭吵起來,附近村民相繼被驚醒,不一會兒就團團聚了過來。
“咱黃姓祖上開的荒,鑿的井!起初發了善心接納你們,如今卻叫你們騎到脖子上!”
“放屁!這地,這水,寫著你‘黃’姓了!?”
“你們這叫忘恩負義!”
“誰叫你們仗勢欺人!”
“你們黃家好田在上遊,每年春耕就堵著那水!哪年我們不是求爹爹告奶奶地等你們放水!”
“胡說,沒有的事!”
兩邊爭得麵紅耳赤。
蘇緲若此刻摻和進去,必能一錘定音,管叫姓黃的為今夜放火殺人之事付出代價。
但她沒有。
她隻是坐在高高的樹上,看著下麵的爭吵。
外人怎麼幫,都不如自己立起來。這個道理,她懂,師父隻會比她更懂。
過了會兒,果然見老季把對罵起勁的玬珠拉倒了後頭。
玬珠氣呼呼地靠邊站,惱了一陣,才想起蘇緲來。
她循著妖氣往樹上瞧,見蘇姐姐都隻看著,這才消了氣。
村民們和黃家的吵得難分難解,陸續有人回去操家夥。
“他們今天敢放火,明天就敢下毒!鄉親們,這事兒能忍嗎!”
“個狗|娘養的,少他娘的血口噴人!都是季老頭逼的!他要早把牛賠了,我們也不想大晚上的來乾這種事!”
“你才血口噴人,你就說人老季賠你沒賠!本來就是你家牛非要來挑釁,頂死了活該!”
“欺負你們咋的了,這片山穀就是我們黃家的,不服來打啊,老子打死你們!”
爭吵越發激烈,外姓這邊不知是誰吼了聲:“都聽到了吧,他們不光想搞死老季,他們還想搞死我們!”
彆欺負老實人。
就是兔子急了也咬人。
亂糟糟的爭吵之中,老季撿起地上一根枯枝,飛快挽個劍花。“刷刷”的聲音不大,卻令周遭的吵鬨陡然靜下。
許多年不曾握劍的手,即便握著的是根樹枝,竟也有手握山海的氣勢。
老季昂首挺%e8%83%b8地站在人群中央。
他曾經仗劍江湖,是個俠士。
也曾經帶領村莊,擊退官兵。
“你們有殺人之心,我卻無殺人之意,同為這滄海塵埃,何苦相互為難。”
老季此話出口,周遭更是一片寂靜。
村裡人都知道的,老季本事大,心腸好。?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都以為他是要把“仁義”二字踐行到底,不料他緊接著一句,“可如今是忍無可忍,鄉親們,拿上家夥跟我走!”
平素都是黃家的欺負外姓的,老季這一號召,雜姓村民竟真的操起來家夥,跟著他往遠處去。
黃家人見大勢不好,也紛紛回去,搬來了鋤頭鐮刀助陣。
然而老季這邊氣勢高漲,任你鋤頭還是鏟子,統統攔不住。
隊伍越走越遠。
玬珠也跟著去了。
也不知老季要領著大家去往何處,去乾什麼。
過了沒多久,遠處有火光冒起來,照亮山腰狂舞的樹。哭喊與叫罵此起彼伏,驚得群鳥亂飛。
直到快要天亮,蘇緲才知道,起火的是黃家祠堂。
老季帶頭燒的。
桃源穀裡,就這麼變了天。
師父還是那個師父,曾經是她的銅牆鐵壁,如今,又是這個村子與這些村民的銅牆鐵壁。
不需要她去插手。
蘇緲深感欣慰。
過沒兩天就到了新年,村兒裡一片喜氣洋洋,四處飄著牛肉香。
可師父一直在忙碌。
他為村裡頭的事情整日奔走,連帶著師娘和冬娃都時常不在家。
隻有秀兒,留在家裡做飯洗衣,陪伴客人。
“你們是不知道,往些年還有更過分的呢。前頭老苗家的借了米還不上,黃家的不肯寬限,硬把苗二姐姐逼去給黃三伯做小!”
秀兒說道。
玬珠:“啊?!”
秀兒直歎氣:“黃三伯都五十好幾了……苗二姐姐去了沒幾年,受不了他的打,吊死在屋後樹上。”
黃姓抱團欺壓外姓,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被火燒祠堂,該的。
玬珠每天都跟秀兒聊天,也幫她做飯,兩個小姑娘打得火熱。
阿青則總是安靜地坐在樹上,偶爾會吃些果蔬,竟也頂得住。
蘇緲每天推開門,都會想:這半仙今天餓死了嗎?
沒有。
阿青在樹上看風景,蘇緲就在樹下練飛刀。
那晚六中三,差一點就沒攔住黃家行凶。
她若想靠這樣的身手行走江湖,等著暴屍街頭吧!
臨近元宵,村子裡的事才都擺平了。
老村長初六那日咽了氣,初九,老季被推上村長的位置。黃姓鬨了好長時間,最後也不得不作罷。
再鬨下去,外姓不光燒祠堂,還要刨祖墳呢。
老季是沒殺人,但是招招誅心啊!
春節剩下兩日,老季終於閒下,又或者是特地推了事務,專心呆在家裡。
他翻箱倒櫃找了許久,從箱子最下麵找到本冊子。
“這是閒暇時候默出來的,雙劍的劍譜。”
蘇緲翻了翻,見不僅祥記了劍招,還畫了招式,喜道:“有師父就是好呀!”
老季擺擺手:“彆高興太早,這也不是什麼上乘劍譜,若真是厲害的,我當初就不用單手劍了。”
隻能說,勉強先給她應付著。
老季一邊說著,一邊準備筆墨紙硯。
“師父如今也幫不著你什麼。我有位摯友,這些年斷斷續續通過書信。他現已開山立派,在江湖中混得還算不錯。”
說著,便勾水研磨。
蘇緲擱下劍譜:“我來。”
從前師父寫字她研墨,原以為不過平常事,如今這樣的平常事,卻已是難得。
師父寫這信,其實是催她走的呢。
老季坐下,等她墨好:“我為你寫一封薦信,你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