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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星 千山茶客 4358 字 6個月前

恨而終。

無數個“簪星”,無數次輪轉,一開始,她總是在不平,在憤怒,在諸多苦果中流下淚水。世人薄俗,有情眾生初曆紅塵,便要經曆紅塵煎熬之苦。既感同身受,便無法置若罔聞。後來,輪回越多,她反倒平靜了下來。

佛教四諦,稱苦集滅道。她在生生死死的輪回中,漸漸明白了過來。人若要在世上生存,難免遭受此種苦果。她也隱隱約約弄清楚了五輪塔的意圖,或許佛塔中的試煉,便是要他們眾人清楚地體驗人生八苦,從而悟道。

簪星不知道自己如今輪轉到哪一層了,也不知自己是否已經通過佛塔中的前幾輪試煉。她不知道顧白嬰他們的情況如何,也不清楚鬼厭生如今在何地。無儘的輪轉中,她的心情格外平靜,仿佛世上所有一切煩惱喧囂,就在這一世又一世的體驗中漸漸地被放下。她感到內心極度的寧靜與安平,恍惚間,似將萬物放下。

五輪塔中,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聲逐漸響起,一開始隻是輕微如細雨落地,緊接著,轉動聲漸漸清晰。塔底的忍冬花開得越發奪目,明黃花瓣舒卷間,如佛者呼吸平穩。

彌彌忽而感覺到什麼,警惕地站直身,望向身側的簪星。

簪星就站在忍冬花前,時日不過才過去一刻,這塔底的人卻都像是同一時間陷入沉睡。簪星也是如此,她沉默地緊閉著眼睛站在忍冬花前,忽然間,睜開了眼睛。

彌彌欣喜地竄過去,簪星卻像是沒看見它一般,隻緊緊盯著麵前的忍冬花。

過了一會兒,她伸出手,觸碰到了忍冬的花瓣。

銀獅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輕輕咬著簪星的衣角,試圖將她往外扯。然而簪星的動作卻很堅定。

沙地上,黃色的忍冬投影出一道拉長的影子,遠遠看去,如巨大的車輪緩緩轉動,將站在跟前的女子身影一道包裹進去。

“吱呀——”

銀獅渾身的毛發都炸了起來,忍不住弓起脊背,低低地咆哮了一聲。

沙地中的忍冬還在繼續搖曳,原地卻沒有了簪星的影子。

她消失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忍冬(1)

院子裡的忍冬開花了,滿滿一藤架,金花銀蕊,翠蔓成簇。

門前的男子容顏清俊,衣袍精致華麗,正低頭瞅著那一朵盛開的小花。

這是護國將軍府上的小少爺,自小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他自幼聰敏伶俐,五歲能作詩,八歲通文律,自小博覽經史,工書善文。人人都道他少年英才,更何況他還有一副好皮囊,性情溫文爾雅,仁厚敦善。無論怎麼看,上天對他都格外偏愛。

簪星成了楊家的小少爺。

無數次的輪轉裡,她已經明白,無論多麼繁盛光鮮的開始,到最後都逃不過命運的苦果。世人活在紅塵之中,便要曆經離彆生死之苦,這一世她錦衣玉食,無憂無慮,未必就能終得善果。

楊家夫人老爺伉儷情深,恩愛甚篤,既是老來得子,隻有簪星一位獨子。而在簪星十歲的時候,路遇山匪作惡,商戶全家被害,僅剩一名八歲孩童死裡逃生。簪星將這孩童帶回府上,楊家收養了孩童,替他改名子風。

簪星很疼愛子風。

他沒有兄弟姐妹,自幼孤單長大,陡然得一玩伴,又憐這孩子身世淒慘,總是格外照顧他。得了好吃的東西,必然分一半給子風,得了好玩的,也總是拉著子風一道玩耍。雖不是親生兄弟,卻勝似親生兄弟。楊家夫婦性情溫厚,對子風也視若己出。

子風也很愛黏著簪星。他幼時遭遇父母在自己眼前慘死一事,柔弱膽小,剛來楊府的時候,每夜都要與簪星一起睡。夜裡常常被噩夢驚醒,亦是簪星耐心寬慰,兄弟倆互相關心照應,日子似乎能永遠如此溫柔。

“大哥,”年幼的子風仰著頭看他:“大哥要是能永遠這樣對我好就好了。”

簪星摸摸他的頭,笑道:“當然,你我可是兄弟。”

簪星從不懷疑他們之間的兄弟情,他少時第一次隨父出征,對敵情估摸不清,吃了敗仗,滿城的人在背後嘲笑他空有其名。向來柔弱的子風第一次與人大打出手,回來時臉上被揍得鼻青臉腫,還嘴硬道:“誰讓他們說我大哥!”

簪星大笑,先前的沮喪倒是被衝散了一些:“你倒勇武。”

他也從不懷疑子風對楊家夫婦的親情,楊夫人長年咳疾,子風親自上山采摘草藥藥引,給楊夫人熬藥。他出征的時候,都是子風照顧楊家二老。

他身陷危險的時候,子風在背後默默支持,他仕途不順的時候,亦是子風拿酒來與他細心寬慰。

不知不覺中,他日漸功勳顯赫,聲名遠播,子風也從柔弱少年,長成俊朗青年。簪星娶妻生子,妻子是文臣家的小姐,溫柔知禮,貌美傾城,幼子聰敏伶俐,乖巧懂事。

上天對他的偏愛似乎在這裡就到此為止了。

又一次的出征,敵軍似乎早知他兵防布局,一路突襲,他打了敗仗回京請罪,剛回京,就聽到了有人舉證楊家通敵叛國的消息。

舉證人,正是子風。

那總是柔柔弱弱的,笑著跟在自己身後的青年,仿佛卸下麵具的豺狼,目光裡對自己是毫不掩飾的刻毒與怨恨,他站在金鑾殿上,一封封呈上莫須有的罪證,信誓旦旦地呈說楊府多年不忠的籌謀。簪星在那一刻倏爾明白,或許多年的親昵與友愛,全是假象。

官兵將抄了楊家府邸,年邁的父母身子孱弱,禁不住嚴苛刑法,死在獄中。而他美貌溫柔的妻子,被子風以審問之名帶入私府,霸占折磨。妻子受不了這等侮辱,趁人不備投湖自儘。他在獄中得到消息,隻覺失魂落魄。

燈火朦朧,幽暗的牢獄被人的腳步聲打碎死寂。年輕人站在牢獄前,望著他的目光得意而猖狂,仿佛隱忍多年的籌謀一朝順遂,迫不及待的前來炫耀成果。

簪星問:“為什麼?”

“為什麼?”子風看著他,像在認真思考,而後,他慢慢地笑了,然後上前一步,盯著簪星的眼睛,惡狠狠道:“因為我討厭你。”

“我討厭你們高高在上的施舍,討厭你們自以為是的恩賜。討厭你們的同情和憐憫,討厭你們的惺惺作態,令人作嘔。”

簪星忍不住高聲打斷他:“可楊家從未虧待於你!”

“那又如何?”子風不屑地笑:“你們要全善人的名聲,也可要看看旁人願不願意做乞丐。”他盯著簪星,眼神淬著妒忌的光:“憑什麼你是天下聞名的英才少將,我卻要在你的身邊做陪襯野草?憑什麼你能娶舉國傾城的官家小姐,我卻隻能挑家世平凡的秀才女兒?既然口口聲聲說要一視同仁,為何你有的我沒有?是你們先偽善的!”

簪星後退一步,隻覺一陣眩暈:“你怎麼會這樣想?”

子風性情柔弱,才學平庸,父親不是沒打算讓他入仕途,可他文章一般,武藝平平,他們素日裡見他與秀才家的女兒有說有笑,還以為是兩情相悅......

“你若有不滿,大可說出來,萬事自可商量,為何要陷害我們——”

“不必。”子風把玩著手中信函,唇角笑意森然:“我在楊家伏低做小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今日。大哥,如今你的妻子是我的,你的府邸是我的,將來你楊家的功勳也是我的。既然你慣來愛做善人,不如送佛送到西,將你的一切都送給我吧。”

簪星意識到了什麼:“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他喃喃自語,清秀的麵容在獄中幽暗燈火下恍若厲鬼,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容顏,如今卻陌生得可怕。

比這更可怕的是他脫口的話語。

他說:“陛下年邁,懸賞重金求得長生秘方。”子風看著簪星,眼底笑容詭異:“需求神芝之血練成丹藥......”

“賢侄自幼聰敏,豐姿傾眾,正是神芝轉世之靈童......”

“楊子風!”簪星眼底充血,一瞬間撲到鐵欄跟前,嘶啞道:“你瘋了,他還隻是個孩子!”

“那又如何?”子風陰鷙地一笑:“孩子,我也不想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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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忍冬(2)

簪星最終什麼都沒能改變。

陛下求道多年,既得靈童消息,立刻令人將簪星懵懂的幼子帶入宮中。可憐那駒齒未落的小兒,出生不過數載時光,便遭此橫禍。術士取他心頭血祭練長生丹藥,不過數月,便一命嗚呼。

簪星卻因此得了一命。

楊子風請求陛下看在簪星獻子有功,將功補過,饒他一命。或許是想看他潦倒落魄,一無所有的活著。

簪星一夜間家破人亡。

楊子風假造偽證,出賣軍情,害得楊家臭名昭著,滿門傾覆。他又以靈童之功,步入仕途,從此平步青雲,春風得意。

陛下將楊家的府邸賞給了他,他將府邸裡裡外外地重新修繕了一番,娶了高官家的女兒,從此再不見往日半分柔弱謙恭。

簪星試圖找過他複仇,可今非昔比,對方如今搖身一變,位高權重,身前身後護衛貼身。他被楊子風護衛打出去,如一條喪家之犬,在泥濘中滾落、哭嚎、絕望。

宅院前爬滿忍冬的花架已經被人撤離,那柔弱的、細長的小花,不知何時又重新生長了起來,它在石縫中暗暗地生長著,在冷風中一點點綻開金色的花。

一夜間,他的父母於惡名中喪命,妻子悲憤投井,不過幾歲的稚子成為道士煉丹的材藥,原先的天之驕子,一夜間成為人人喊打的亂臣。始作俑者鳩占鵲巢,看他的目光仿佛看鞋底的一粒塵土。

而他無可奈何。

仇恨在瘋狂滋長,無儘的憤怒將他牢牢攫住,無法擺脫。

簪星盯著那朵在冷風中搖曳的黃色小花,神情一點一點冷下來。

他決定複仇。

“我要複仇。”他低聲道。

......

簪星離開了故鄉,去往了遠方。

因他是罪身,未免旁人發現他的身份,便自行落發為僧,他披著褐色的袈裟,總是神情安然地穿梭於苦難之地。有時候是死屍遍地的戰場,有時候是瘟疫叢生的村落,有時是民眾悲苦的災地,更多的時候,他總是帶著金色的禪杖與佛珠,安靜地垂眸走過無人踏足的寧靜之地。

他總是很溫和,助人為樂,積德累仁。傳說中有佛子舍身飼虎,受他幫助的百姓常說,他或許就是佛陀的化身。因他善名遠播,漸漸地,人們忘記了他本名,隻喚他法號:敬善大師。

他成為了一名佛修。

佛修不僅要修身,還要修心。這些年,敬善幾乎走遍了整個都州,他看破紅塵生死離彆之苦,堪透有情眾生愛恨短暫無常。他眉宇間越發淡然寧靜,超凡脫俗,聲名越發遠播。人人都知道都州有一名佛修敬善,修為深厚,德隆望尊。

這聲名也傳到了故鄉。

旁人總說大師慈悲為懷,待一草一木都心存仁厚。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從未放下過仇恨,他潛心修心修身,突破長進,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手刃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