顰眉, 露出萬分困惑的神情, 因為來人有著一張與姬玉落幾乎完全相仿的臉。
那是本被朝露親手埋在湖邊的姬玉瑤。
不知首尾的太醫更是瞪直了眼, 驚嚇道:“這、這這這……怎麼會有兩個霍夫人?”
唯有姬玉落最先冷靜下來,說意外倒也不至於太意外, 她在承願寺見到的那個白衣女子果然是她,隻當初她一心在趙庸身上, 沒有派人回去探查過。
姬玉瑤, 其實一直都在承願寺。
姬玉落道:“朝露,送太醫出去。”
她側了側身子,將床頭的位置讓出來,平靜地看著姬玉瑤, 說:“有勞。”
姬玉瑤朝她彎了彎首, 走到榻前,便將藥箱裡的工具一一擺放整齊,專注地給霍顯把脈。
一身輕盈的白紗長裙, 讓她看起來頗像是濟世救人的神醫,竟莫名讓人很信服, 即便她根本沒說自己從何處來,又如何能救霍顯。
沈青鯉正納悶, 然卻無人開口詢問,他也不好冒然乾擾, 隻能先行閉嘴。
隻見她眉頭顰起, 又倏地鬆開, 說:“還好,毒素尚未侵入肺腑,我先給他施針暫緩毒素蔓延,這藥方乃是師太生前所寫,服用半月方能清醒,而後再根據病況調整藥引的量,至少兩個月才能徹底將毒素從體內驅除。至於藥引,用的需是剛長成的山紅花,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小——勞煩沈公子。”
沈青鯉看著遞到麵前的藥方,愣愣地接下,道:“行,我這就去。”
他走到門外,方想起來哪裡不對。
是了,姬玉瑤是如何知道他姓沈的?
但這疑惑很快就被拋之腦後,因為這藥引著實難找,山紅花蜀地倒是盛產,東鄉縣也不少,可要剛長成的,不能太老又不能太小,尤其是眼下開春化雪,這剛冒頭的山紅花大多活不了,委實是難為人。
好在大軍暫沒有啟程回朝,沈青鯉尋了神威將軍幫忙,動員大量兵力,總算在兩天內配好了所需藥量。
他將山紅花抗進縣令府後院的廚房,姬玉落,哦不,看那低眉垂眼的模樣,應該是姬玉瑤,她正搖著扇子在看火候。
即便已經兩日過去,他仍十分不習慣。
尤其是她用那張和姬玉落一模一樣的臉對他道謝時,沈青鯉驚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他連連後退,“哈,哈哈,不、不用謝,舉手之勞!”
而後匆匆跑開。
卻又撞上了滿臉冷淡的姬玉落。
沈青鯉實在覺得驚奇,人與人之間的差彆原來真的可以是南轅北轍,縱然是完全相同的容貌,性子上卻沒有絲毫相像。
當真是,絲毫都沒有。
見沈青鯉一驚一乍地離開,姬玉落站在原地皺著眉頭,“他發什麼瘋?”
才繼續後廚的方向走。
支摘窗裡油煙嫋嫋,姬玉落忽然停在柵欄外,盯著窗前的女子,微微出神。
不要說沈青鯉,便是她自己時常都覺得恍惚。
直到姬玉瑤看了過來,她才回過神來。
她走上前去,道:“藥好了?”
平靜的語氣裡是她一貫的冷淡,她對姬玉瑤與對尋常人一樣,並不因為這張臉或是那點微不足道的親緣關係而多出親昵。
甚至還有些旁人難以體會的彆扭。
但這種彆扭姬玉瑤卻能理解。
她回話說:“好了,我已經讓屏溪端過去了,春寒料峭,我燉了烏雞湯滋補身體,你這些日子勞心勞力,我看你隱約有些風寒的前兆,這碗是給你的。”
姬玉落看著遞到麵前的雞湯,卻沒有伸手去接,她眉間輕蹙,對上姬玉瑤和善溫婉的目光,仿佛有些困惑。
這不是示好,但姬玉落也不明白那是什麼。
她目光緊緊盯著姬玉瑤,像是要將她盯出個窟窿來才罷休。
姬玉瑤沒有生氣,她笑了下,擱下碗盞,才說:“我要謝你,那夜若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死了。初時我不清楚你的身份,也不敢冒然出現,又幸得靜塵師太相助,才在寺裡藏了一陣子,後來輾轉找到了父親出生的繁安縣,我碰到了一個姓劉的教書先生,他喊我落兒,說是尤黛月……也就是生母的故人,他將一切都告訴我,我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姬玉落聞言提了提眉梢,大抵知道她說的故人是誰。
確實是故人,也是個癡情冤種,他守了瘋癲的尤黛月數年,尤黛月心心念念還是她恨得咬牙切齒的姬崇望,倒是姬玉落討了便宜,從他那兒學了兩年字。
不過,繁安縣的一切都不值得她留戀,往事而已。
姬玉瑤垂下眼,濃密的睫毛裡泄出一幾許傷懷和釋然,她苦笑道:“我原本以為林嬋才是我生母,是故十餘年來都為此耿耿於懷,知曉生母另有其人後,反而覺得好受許多。”
聞言,姬玉落便知道那姓劉的沒有將所有事都告知姬玉瑤,至少隱瞞了尤黛月作為生母,又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件事。
他恐怕還妄想,這世上能有個人真心惦念尤黛月吧。
可尤黛月……
若說林嬋對姬玉瑤,那是泄憤,是折磨,那尤黛月對姬玉落就是泄恨,她瘋起來的時候恨不得掐死她。
她隻是尤黛月報複姬崇望的工具,尤黛月不愛她,自然也不會愛姬玉瑤。
在臨死之前,她甚至提都沒有提過姬玉瑤。
姬玉落抱手靠在灶台上,看姬玉瑤一臉單純的模樣,意圖戳破她美好幻想的話又咽了回去,她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到姬玉瑤的情景。
那年臘月大雪,她初入姬府。
那座寬敞的宅院,和小門外一晃而過的身影都讓姬玉落記了很久很久。
直到現在她也記得,八歲的姬玉瑤穿了身藕粉襖裙,她的繡鞋上有一朵藍色的小花。
姬玉落道:“我曾經很嫉妒你,你我一母同胞,連臉都長得一模一樣,但你卻是在大戶人家當著嫡長女,冬日裡有乾淨的衣裙鞋襪,這些我都沒有,後來才知你竟把自己過得這般淒慘,實在太蠢,我便又釋懷了,我救你,是看不下去你頂著我的臉受人欺侮。”
她說話時表情認真,語氣更是平和沉穩。
仿佛隻是陳述一件平常事那樣,並不有意得罪誰。
姬玉瑤懵了一下,那點悲天憫人的感慨似乎煙消霧散了,好半天才說:“你果真像碧梧說得那樣,與我大不相同。”
她歎了聲氣,淺淺地笑:“你說得對,我若是有你一半勇敢聰慧,想來也不會任人愚弄十餘年。”
可她說這話時語氣輕快,倒像是完全放下了。
姬玉落略微意外地挑了下眉,朝她看去,看了半響,總算知道是哪裡不同了。
猶記隨她的馬車去到姬府那夜,她被林嬋和姬崇望喚去,姬崇望斥她,林嬋打她,姬玉瑤不敢還手,就連辯解都聲若蚊蠅。
她就像個沒有生氣的木偶,隨時都準備死去。
可現在不同了,她走路時腰背挺直,白皙修長的脖頸也不再彎曲,說話雖柔軟,但卻底氣十足,不似從前那般唯唯諾諾。
姬玉落看著她,說:“你變了許多。”
姬玉瑤也看著她,認真地說:“你也變了許多。”
同樣是那夜,霍府遇刺,全城戒嚴,馬車被攔在了城門口,士兵在外頭問話,姬玉落就用簪子抵著她的脖頸,說:“說話。”
當時她很清晰地見過姬玉落的眼睛。
淩厲中帶著莽撞,渾身上下都是急於殺戮的氣息。
如今……
鋒利依舊,但卻收放自如,平和了許多。
她們兩個互相望著,就像照鏡子一樣,仿佛是要從對方身上找到較以往不同的地方。
但沒一會兒,姬玉落就先彆扭地轉開頭。
她皺了下眉,看著姬玉瑤再次遞過來的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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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後,各地春雪化儘,大軍才動身回程。
眼看霍顯的情況有所好轉,姬玉落也不再成日恐嚇太醫要他們陪葬,沈青鯉這顆懸著的心總算稍稍安定,於是便準備隨軍返程。
隻是在他離開的那日,撞上了匆匆回府的姬玉落。
她一身紫衣看著鮮豔,可沈青鯉火眼精金地從那斑駁的花色中窺見了大片血漬,仔細嗅,還能聞出些許鐵鏽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身後的南月袖口也沾了血。
他當時沒問,因為沈青鯉知道發生了什麼。
趙庸死了,恐怕死得還極為不雅。
這十多年的恩怨終於塵歸塵土歸土,他心裡那顆巨石頓時化為烏有,鬆了一塊的同時,也覺得空落落的。
神威將軍騎馬與他並行,問道:“沈公子為何歎氣,吾等凱旋,是為大喜。”
沈青鯉笑了一下,複又掛上平日的明%e5%aa%9a,說:“自然是大喜,待回了京都,將軍可要請我喝酒!”
神威將軍大笑:“自然,那是自然!”
此時,身後一人快馬加鞭地趕來。
那是周白虎,他喊著:“沈公子,等等,我與你一道回京啊!”
第126章
冬去春來, 幾場綿綿春雨徹底送走了臘月的霜寒,氣候回暖,燕子盤旋於蒼穹, 藏了一季的花草通通破土, 沿街的樹枝也冒出嫩芽, 路上行人紛紛, 街市也漸漸繁盛起來,隨著凱旋歸來的軍隊, 這座動蕩了半年之久的皇城仿佛是終於迎來的新的平靜。
但平靜之餘,禦史台隱隱有些躁動。
大軍凱旋帶回了反臣的屍首以儆效尤, 蕭家查封, 九族獲罪,司禮監和東廠也因趙庸之死,自此敗落,錦衣衛於太原一戰禦敵有功, 姑且就讓他苟延殘喘, 但——
一碼歸一碼,那和權閹勾結的錦衣衛鎮撫使呢?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據說還在東鄉縣安安穩穩養著病?
這怎麼能行, 禦史台的言官個個都與霍府有著深仇大恨,怎能閉眼輕輕揭過。
早朝持續了兩個時辰, 言官就罵了兩個時辰。
細數霍顯種種罪責,一條條一摞摞, 不編纂成書警醒世人都覺得可惜。
小銀妝站在珠簾後頭,頭回侍奉早朝, 更是頭回見到有人能一氣兒罵兩個時辰不帶停的, 頗為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新奇地豎起耳朵,恨不能貼過去。
反觀吳升,就淡定許多。
他從前亦是侍奉先帝,就這等情形早就見怪不怪了,甚至偷偷掩唇打了個哈欠,斜眼就看年輕的新帝,見他也微微低首,搭著的眼簾裡儘是疲倦和不耐。
終於,有人也聽不下去了——
“可聽說霍顯此次是與朝廷裡應外合,若非他隻身入敵營,恐怕朝廷連蕭軍的藏身之處都找不到,又何來一網打儘?功過相抵,也不必太過咄咄逼人吧?”
“功過相抵?他霍遮安的功怎能抵過?”
“他與趙庸本是同黨,這些年廠衛犯下的惡事,至少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