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1 / 1)

一簪雪 荔枝很甜 4313 字 6個月前

楔子

九月,正是暮秋。

已過宵禁,東直門大街籠罩在薄涼的雨夜裡,卻不如往常那般死寂,一陣混濁踏踏的腳步聲在夜裡蕩開,一行腰佩大刀的錦衣衛紛至遝來,在街頭巷尾四處搜尋,晃得佩刀噹噹作響。

沉沉暮色中,隻有零星幾間酒舍還熬著燈。

有人將腦袋從涼意漫開的窗外挪了回來,打了個酒嗝,噓聲說:“出事了?又抓什麼人?”

正此時,隻聽“吱呀”一聲,一人貓著腰從後門溜回來,也是酒舍的常客,他要了壇酒,拍了拍衣袖上的雨珠,嗤聲道:“還能是什麼事兒?霍家又遭刺客了唄,瞧,今夜巡守的步軍都將城門圍了。”

話音落地,四方便傳來眾人失落的聲音。

嘁,霍家遇刺算什麼稀罕事?自打宣平侯府那位庶子掌了鎮撫使一職後,不知手頭折損了多少人命,手裡血債多了,討債的就也多了,一月裡不遭幾回刺客那才反常。

不過平日也沒今夜這樣大的動靜,一旁有人順嘴道:“想來今日這刺客本事不小哩。”

適才溜進來的人咽下酒,說:“還是個女刺客,我來時瞧那些人逮著姑娘盤問呢。”

提起姑娘,不免讓人想起另一樁近日來津津樂道的談資,於是話題陡然一轉:“你們可聽說了承願寺一事?那個姬家長女……可有人見過?”

眾人紛紛搖頭,若非近日流言,恐怕都無人知曉京師還有這樣一位敢與霍顯私會的女子。

“據說姬家長女身子骨薄弱,久居承願寺養病,鮮少露麵,也怪不得此前沒怎麼聽說過。”

“什麼養病,身子骨薄弱還能做出與人在寺裡私會這等事?我看是借口,畢竟承願寺清靜,方便麼。”

“姬大人一身清正,沒想到其女竟與那姓霍的苟且,真是……家門不幸啊!”

……

……

幾人說話間,一輛馬車正從酒舍窗前疾馳而過,一路駛向東蕪大街。

姬府門前,馬車廂門推開,少女撐傘而下。傘沿微微抬高,露出張素淨的小臉,她模樣生得清麗,仿佛一朵即將破碎的雪花,風一吹便會散開,化成冬夜裡的一場細雨,乾淨透徹,不染塵埃,連眉間都是涉世未深的怯懦不安。

任誰都能將其揉碎一樣。

她朝簷下的老仆婦走去,弱聲道:“萬嬤嬤。”

老仆婦板著臉,淡漠地掀了掀眼皮:“大小姐,隨老奴來吧。”

-

今夜注定是很不太平。

外頭錦衣衛正挨家挨戶搜查,動靜大得整個京都似都抖了三抖,與此同時,姬府裡頭也並不安寧,隻聽書房裡“砰”地一聲,杯盞碎落。

“跪下。”男人聲音渾厚,不怒自威,他厲聲道:“你與霍顯,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等姬玉瑤解釋,緊接就傳來女人的怒罵聲:“災星、果真是個災星!”、“你父親半生清譽,都毀在你手裡!”、“我這是造的什麼孽,怎會有你這種不孝女……”,雲雲如此,聽得人心頭直跳。

姬玉瑤靜靜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像是早聽習慣了這些剜心窩子的話。

習慣,她自然是習慣的。

她出生時被算出個十分晦氣的命格,因此府裡眾人總是有意疏遠她,就連嫡親生母都不待見她,乃至厭惡她,無論發生怎樣糟糕的事,隻要她在,過錯永遠都會歸咎於她。

不管她怎麼解釋。

仿佛她的存在,就是天大的錯。

而每每這時,父親是不會為她說話的,他要麼沉默地看著,要麼不看,後宅這些瑣事永遠不值得耽誤他寶貴的時間。

不過今日終究是有些不同,畢竟她惹出的這事兒屬實有點離譜。

過了許久,打罵聲漸熄,屋門被推開。

姬玉瑤扶著門柱向前踉蹌一步,臉上橫著兩道泛紅的指痕,手心被杯盞碎片劃破,滲出了血,模樣十分狼狽。

角落的綠衣丫鬟忙迎上來,低呼道:“小姐,夫人……她打您了?”

姬玉瑤垂眸看了眼手心被劃破的紋路,眼眶泛紅,卻依舊冷靜地搖了搖頭,溫聲道:“不礙事,你去管家那兒拿些藥來。”

丫鬟忙應了是。

待丫鬟走後,姬玉瑤迅速整理好情緒,隻身回往自己的屋子,直到離主院愈來愈遠,看不到半個人影時她才驀然頓步,疾步朝角門走去。

這條路無人掌燈,愈往深處愈黑,姬玉瑤心頭發慌,忍著傷口疼痛小跑起來,直奔角門外停放的馬車,望向空蕩蕩的車廂時她忽地一怔:

人呢……

聽到前方有腳步聲傳來,想來是錦衣衛搜查至此,她眉頭一蹙,不敢久留,隻將車廂裡一截帶血的布料藏進衣袖,沿著原路匆匆而返。

姬玉瑤走得比來時更快,但小徑也比來時更昏暗了。

雨水積地,微弱的月光投射而下,照出四周即將凋零的樹葉,風吹即晃,格外瘮人。

忽然,積水裡映出一道多餘的影子,隻聽腳步聲頓住,不及回頭,棍棒聲就“砰”地落下,她隻覺後腦勺一疼,頃刻失去知覺。

再醒來時,眼前一片昏暗,手腳也動彈不得,她正被人拖拽著穿過樹群,隨後重重丟在泥地上。

“快、把人丟進湖裡!”

姬玉瑤聽見有人這樣說,這聲音很是耳熟,隻是在雨夜裡不甚明顯,有些難以辨認。

然不待她深想,忽然一陣天旋地轉。

隻聽“嘩啦”一聲,湖水掀起一陣水花,她整個人被淹沒在薄涼的湖泊裡。

她本能掙紮起來,可掙紮的動作逐漸緩慢。

瀕死的窒息感湧上心頭,頭頂的幽光也愈發微弱,仿佛一簇閃現的鬼火。

她感覺渾身冰冷,意識逐漸模糊,就在徹底闔眼的前一瞬,她看到不遠處驚起圈圈水花,似是有一道身影破浪而來,如天光乍現——

有人抓住了她。

第1章

“轟隆”一聲,潮濕的天際遽然落下一道雷鳴。

握著筆的皓白手腕隨之一顫,草紙上瞬間暈開一團墨漬。

少女似陷在夢裡,眉心蹙起,手中的筆也捏得很緊,緊到指節都隱隱泛白,直到窗子被風吹開,冷風灌了進來,她猛地睜開眼,看到燭台上那幅題著“靜思堂”的字畫。

姬玉落盯著這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看了許久,才徹底從夢中刺骨的寒冷中清醒過來,視線逐漸清晰。

她在靜思堂,姬府的靜思堂。

上月初,姬家長女與鎮撫使霍顯在寺裡禪房“私會”被人撞破,成了整個京都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後還不等姬家將姬玉瑤送到偏遠的莊子裡去避嫌,霍顯就以與姬家女兩情相悅為由,向皇上求旨賜婚,這事兒鬨得沸沸揚揚,女子在這種事上又向來吃虧,姬家失了清白和體麵,有口難辯,隻能眼睜睜看著賜婚聖旨,此事徹底沒了轉圜的餘地。

姬玉瑤也自然而然成了害姬家名聲受損的罪人。

姬玉落如今頂替了姬玉瑤的身份,自然也要代她受罰,隻是足足一個月過去,京都已然入冬,也不知還要將她關到幾時去。

再看眼前,手邊的油燈早已熬儘,草紙上赫然寫著個“霍”字,隻是被墨漬染了半截,隻剩下頭頂半個“雨”。

她撂下筆,握了握有些發麻的手心,正起身去合窗時,屋門發出一道經年未修的“吱呀”聲,在清晨顯得十分突兀難聽。

姬玉落頓了頓,抬眸看去,撞進一雙沉斂的眸子

來人負手而立,一身絳紫色官袍將他襯得很不平易近人,清冷的眉目與跟前的少女有說不清的相似,眼尾的細紋若隱若現,更添嚴峻,年輕時的書卷氣在他身上釀成了沉甸甸的威儀,不笑時令人生畏。╩思╩兔╩在╩線╩閱╩讀╩

他正是姬家的家主,姬崇望。

姬玉落很快垂下眼,像是不敢與他對視,聲音很輕,顯得畏懼:“父親。”

短短一個月,姬崇望的聲音仿佛滄桑了十歲,他不經意間歎氣,沉聲道:“宮裡來人了。”

聞言,姬玉落半抬了下眸,想必是欽天監定下了吉日。

果然,就聽姬崇望道:“欽天監擇了吉日,就在下月十八。事已至此,再多說也於事無補,你母親會給你請個教習嬤嬤,你跟著多學規矩,往後——”

“謹言慎行。”

謹言慎行,這幾乎是姬崇望的座右銘。

儘管這麼多年來,姬崇望可以說是平步青雲,但許是因寒門出身,他對地位名聲向來格外愛重,說話做事皆講究規矩,絕不輕易授人把柄,對府裡人也同樣要求甚嚴,尤其是膝下的兒女。也正因如此,他的名聲確實經營良好。

而他眼裡的姬玉瑤,大概就是壞了他那鍋粥的老鼠屎。

姬玉落配合地紅了眼,“可我與霍大人根本就——”

“如今你與霍顯真也好假也罷,聖旨已下,由不得你選,也由不得我選!”姬崇望厲聲打斷她,深吸一口氣,才恢複冷靜道:“你隻需本本分分的,在閨中準備成親事宜,彆再惹出事端。”

姬玉落像是被他唬住,怯怯地說:“女兒知道了……女兒,謹記父親教誨。”

見她這般唯唯諾諾,姬崇望動了動唇,剩下幾句訓誡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個慈父,對兒女素不親近,也鮮少插手後宅瑣事,但不代表他一無所知。姬玉瑤自幼在府裡是如何受人輕慢,又是怎麼被逼得隻能去承願寺躲清靜,你當他真不知?

他當然知道,他不過是不在意罷了。

畢竟誰家後院沒點糟心事,隻要不鬨到外人麵前,隻要不損了姬家的體麵,他便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此他雖與長女相處甚少,但卻還算了解她的脾性,膽小軟和,沉悶得很,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吭聲,隻會一個勁兒往後縮。

麵團似的,毫無棱角。

這樣的性子,恐怕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做出那種出閣的事來。

姬崇望閉了閉眼,當初乍聽承願寺一事時他確實很惱,但後來也想明白,這事兒十有八九,是被算計了。

思及此,再看“姬玉瑤”時,姬崇望的臉色多少有些複雜的悵然。

隻見一陣涼風吹來,姬玉落掩唇咳了兩聲,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要刮跑,姬崇望口%e5%90%bb難得緩了緩,擺手道:“行了,回屋去吧,不必再呆在靜思堂了。”

姬玉落忙應下是。

臨了,姬崇望又說:“你母親在氣頭上,那日說話重了些,你也彆怪她。”

姬玉落當即搖頭道:“是玉瑤牽連了姬家,又怎敢怪罪母親,隻盼母親早日消氣,莫要傷了身子。”

“你能這樣想最好。”姬崇望欣慰地點點頭,這才離開。

待那雙黑靴消失在視線裡,姬玉落才慢慢抬起頭。

她臉上神色漸斂,唇角挑起一抹嘲諷似的笑,眸裡原有的那點膽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不經心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