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屋中一片死寂,宋時清盯著陸洲的眸光顫唞不定。
宋時清都不知道自己期待的,到底是被放過還是不被放過。
在他心裡,謝司珩絕不會提出那樣惡心又怪異的要求,不僅是對他,對彆人也一樣。謝司珩絕不會變成一隻沾著泥土和鮮血,肆意妄為,毫不顧惜人命的惡鬼。
但是,如果麵前附在陸洲身上的惡鬼不是謝司珩,他就不會放自己離開。會用儘手段留下自己,和他結令人屈辱的陰親。
宋時清仰頭看陸洲,陸洲也回望他。
突然之間,宋時清心底動了一下。
他仔仔細細地觀察麵前人的眼瞳,牙關不自覺咬緊。
真奇怪,在陸洲的眼瞳裡,他隻有半邊身體的輪廓是清晰的,還有半邊……與暗色融為一體,仿佛身後站著某種龐大陰影一般。
換做以前,宋時清絕不會注意到這種微末的細節。
但大概是因為一個人的靈魂總會從眼睛裡泄出些底色,他不受控製地注意了一下陸洲的瞳仁。
宋時清緩緩低頭,看向自己摳住長桌邊緣的手。
像是有一根針,在此時悄無聲息地紮破了一層看不見的蒙層一樣,那隻其實一直覆在宋時清身上鬼手,終於出現在了宋時清的眼底。
“嗒……”
簪子脫手,掉在了地上。
幾乎在同一時間,謝司珩察覺到了宋時清對他的“感知”。
惡鬼沉凝地垂眼,像是盯住獵物那樣盯住了宋時清。
但宋時清並沒有抬頭,他似乎被嚇呆了,保持原來的動作一動不動,脖頸處脆弱的線條隨著呼吸略微起伏。
那線條仿佛帶著熱度,輕易就燎起了惡鬼心底的怪異衝動,忍不住地俯下`身,在上麵輕輕碰了一下。
宋時清微微一顫。
短短幾息,他對謝司珩的感知就已經從最開始的“看”到了如今的“嗅”。
惡鬼身上縈繞氣息很容易讓人想到亂墳崗。
雨後土壤的潮氣,沒燃儘的紙錢冥器,似真還假的血腥氣……
而在這其中,宋時清捕捉到了一點,平日裡謝司珩身上的熏香。
他腦中什麼都沒有了。
【時清……】
和夢中一樣的聲音在呼喚他。
那東西將自己比活人大了一倍有餘的頭顱擱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冰冷的嘴唇輕輕碰他頸側柔嫩的皮膚,動作間隱約透著惡鬼對活人溫熱體溫的貪戀。
不會的。
不會是哥哥。
怎麼可能是謝司珩呢?
熱意湧上眼眶。
事實就是,宋時清寧願自己今天不被放過,也不想謝司珩死在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化作了惡鬼。
【時清,你看看哥哥。】
宋時清僵直著,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數倍。但某一刻,宋時清還是動了一下,緩慢地轉向了謝司珩的方向。
病白發青的臉貼在了他的眼前。
——眼睛對著眼睛。
惡鬼哪還知道什麼克製,它恨不得讓宋時清長在它的血肉中。
宋時清略微朝後仰,拉開了一段距離,臉上的神情趨於麻木,根本無法思考。
即使知道麵前的東西就是謝司珩,他也依舊被嚇到了。
“……哥哥。”
惡鬼笑了一下。
宋時清在它麵前實在嬌小,被攥住手臂拖進懷裡時,沒有半點抵抗的能力。
【我們時清——為什麼不想嫁給哥哥啊。】謝司珩慢悠悠地問道,【謝家給的彩禮不夠?】
“我怎麼能嫁給你……”宋時清喃喃問道,“謝司珩,你看清楚,我是宋時清啊。”
回應宋時清的,是輕輕拍在他後腰處的一巴掌。
【沒大沒小。】謝司珩笑著說道。
宋時清的恐慌不安不可置信,根本無法讓它理解乃至於共情。謝司珩甚至享受於宋時清對他死亡的追究,貪婪於懷中人因為無從躲避而本能表現出的依賴。
【時清,外頭太亂了,留在這裡,讓哥哥一直護著你,不好嗎?】
宋時清僵硬地抓著謝司珩。
“……你在說什麼?”
兩年多來的相處,到底是給了宋時清放肆的勇氣。他急切解釋,“哥哥,你看著我,你還認識我嗎?我是不能嫁給你的,我怎麼可能嫁給你?我會娶其他人,你也……你也本該娶彆人。”
他和謝司珩都是男人,雖然沒入族譜,但謝司珩是謝大老爺的親生兒子,而他是謝家的養子。
這些年來,謝司珩分明一直將他當成親弟弟。
謝司珩沒說話,沉靜帶笑的臉上,不知道怎麼,因為宋時清的話染上了幾分瘋狂的意味。
時清真是不乖。
它想道。
什麼話都胡亂說。
——但算了,索性時清是小戶出來的孩子,從前也沒人教他謹言慎行的規矩。以後自己教他就好了。
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在下人麵前落了自己妻子的麵子。
這並非全是謝司珩的想法。這片土地上千百年來未散的群鬼,已經開始侵蝕他的神誌了。
謝司珩什麼也沒說,隻是將宋時清抱進裡間,要將他往床上放。
宋時清隻得抓住他的手臂,而後,在謝司珩彎腰時,和它背脊上攀著的,瘦骨嶙峋的另一隻惡鬼對上視線。
這是……什麼……?
宋時清的指甲霎時間刺入了自己的手心。
謝司珩轉身——
如今龐大而臃腫的身軀直立時全然高過床架,那些像是流出的腸子一般,隻有上半身能探出來的惡鬼,就像是寄生在牲畜身上的寄生蟲一樣,搖搖晃晃,看向宋時清的神情凶蠻怨毒。
血肉、骨骼、融合攪纏在一起的肢體、頭顱,那些還沒有探出身被擠到變形的惡鬼,那些已經被吃出內臟的人形……
宋時清覺得自己瘋了。
要不然,他為什麼會看到這些?
要不然,他為什麼會想象出這樣可怖的畫麵,還按在了謝司珩身上?
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
在那個名叫陸洲的家丁再次捧著所謂的嫁妝走上來的時候,宋時清動了。
他再沒有猶豫,抓起簪子,刺進了自己的脖頸——
殷紅的血液在同一時間溢出——
但隻有一滴。
謝司珩死死攥住了宋時清的手臂。
在惡鬼麵前,活人想死,其實也沒那麼容易。
宋時清呆呆木木地看著他完全沉下來的臉,看著上麵的屍斑和凸出的血管微微打了個寒噤。
“彆碰我……”
太可怕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太可怕了……
宋時清瞪大眼睛,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仿佛驚恐絕望化作的實體。
謝司珩看著他,單純卻又極為殘忍地想——
時清是寧願死都不願意嫁給它了。
不乖。
這可怎麼辦啊。
熬不住了,明天再更前世的結尾吧,世界線收束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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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奇了怪了……”
雞鴨行當的老板站在自家鋪子前頭,揣著手往遠處看。他妻子端著個裝滿雞毛的木盆走出來,見狀沒好氣地輕踹了他一下。
“不乾活看個什麼勁?趕緊的,把這些毛裝麻袋裡頭,等貨郎來了賣給他。”
“你啊,婦人家。”老板不高興地反駁,“謝家采買的,已經三天沒來咱家拿菜了,你沒注意?”
老板娘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些焦急來,“我成天就在後頭盯他們進貨出貨,迎來送往這些都是你做的。我怎麼知道這幾天誰來了誰沒來?”
說完又上前問丈夫,“你可知道緣由?謝家找彆人給供肉了,還是咱們得罪了人家?”
“我哪知道?”
正說著,一輛牛車朝這邊駛了過來。夫妻倆朝上頭坐著的人臉上一看,發現來的正是他們李嫂子和令兩個乾粗活的夥計。
夫妻倆對視一眼,老板娘立刻掛上笑,小跑著迎了上去。
“嫂子!”
她拉住牛車,滿臉奉承,“剛我倆就在提您,想著您怎麼三天都沒出來。準是近些天被宅子裡的事情拖住了。”
她也不提錢的事,隻一個勁地說李嫂子辛苦,在謝家後院做事不容易。
這本是很平常的話,每次李嫂子來這條街上采買,都被這樣拉著奉承。按說沒什麼不習慣的。
但今日,李嫂子被她抓住的時候明顯抖了一下。老板娘還以為自己抓疼了她,心中一驚,看過去時,卻發現李嫂子仿佛掩飾什麼一般,朝她擠出了一個笑。
“這兩日家裡辦喜事,忙了些,吃的都是廚房裡存的。這不,才忙完我就被太太派出來補庫房了。”
老板娘捕捉到了“喜事”二字,忙問李嫂子細節,是謝家的那位爺娶了納了,怎麼都沒跟他們這些人說一聲,該送賀禮上門才是。
李嫂子訕笑,被抓住的手微不可查地顫唞。
——昨天那場麵……哪能讓外人看見。
李嫂子低頭掩飾自己蒼白難看的臉色,胡亂從袖子裡拿出個布包塞進老板娘手中,“嗨,是個遠房的表少爺,和咱們鄉裡鄉親的又不熟悉,就沒請你們去湊堆。算了,不說了。這個你拿著,沾沾喜氣。”
老板娘下意識接過,才入手臉上的笑就更喜氣了些。
裡頭的銅錢至少有一二十個,外加一些糕餅糖果子。謝家出手就是大方。
老板娘是個眼皮子淺的,拿了賞就想著趕緊回去收起來。她高高興興地囑咐丈夫給李嫂子挑最好的雞鴨,哼著小曲進了裡間。
布包是用麻布做的,雖然被染成了紅色,但看著有點發褐。好在老板娘不在意這些,她喜滋滋地拆開布包,接著輕輕咦了一聲。
“怎麼給白餅子……”她自言自語。
她口中的白餅子,就是用白麵包白糖,頂上沾油印福祿壽字的麵餅。都是大戶人家中元祭祖的。
雖說白麵白糖都貴,但這東西到底有些不吉利,往年都是在案桌上擺七天,等它自己乾透了,再塞進灶台裡燒乾淨。
怎麼會被用來當做喜餅呢?
老板娘狐疑地拿起餅子翻看了會,沒看出不對,她便壓下心中的疑惑喜滋滋地將餅子用盤子裝了,放在一邊。
她和丈夫都不信鬼神,挨過餓的老百姓,哪管什麼吉不吉利,能吃就是好東西。
除了餅子外,下頭還有些紅糖果子,老板娘都把拿出來盛好。
最底下果然是銅錢,都用紅布條打了結係在一起,數了數,正好十八枚。
——十八,宋時清的年紀。
紅綢係上就是用姻緣線捆住的意思,雞鴨行的老板老板娘收了喜糖喜餅,便是認了這門親事。
像他們這樣的活人越多,宋時清與謝司珩之間的姻緣線就會越牢。等到了“度”,就成了這片地界上心照不宣的規則,天道會記下這樁婚事。
到時候,宋時清自然就離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