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是故意回來的謝司珩。
宋時清也不想想,狐鬼用那樣陰私的法子給自己造肉身,它不鑽進去,裡頭投的魂不管麵上是什麼樣子,骨子裡必然有惡鬼的秉性。
更何況當時謝司珩在世上已經沒有在意的人了,謝家還敢給他下套,他怎麼可能不報複回來。
他在故事裡將自己扮成一個全然無辜可憐的受害者,宋時清居然就敢信,也不懷疑,也不多問。還巴巴地叫人家哥哥,應什麼一起過好日子之類的承諾,活該現在被纏上。
謝崇明看著胭脂。
其實早幾年,胭脂還沒有這麼瘋。
她還會跟李嫂子說有鬼,要逃,不能待在這裡。
但李嫂子從來都隻覺得是孩子小,瞎講話。謝夫人把胭脂帶在身邊,她還當是什麼天大的恩賜,其實謝夫人是把胭脂當成救命稻草,讓她轉述聽到的鬼言鬼語。
【不能殺他……不能殺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好痛我的手我的腳啊啊啊啊啊啊啊】
【躲起來讓我躲起來我得躲起來嗚嗚嗚嗚】
不過後來胭脂就徹底瘋了,再也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謝崇明嘿嘿笑了起來,“他們造的孽,要我跟著一起承擔,我呸。”
“我要帶他們,一起死。”
宋時清走進偏廳,稍微晃神了一下,感覺腦子裡霧蒙蒙的一片,有點想不起來剛才發生的事情了。
管家說,謝夫人的小兒子也在這裡,但偏廳裡空空蕩蕩,不知道那小孩跑到哪裡去了。隻有半圈椅子和一張鋪了銅錢紋綢緞的矮案桌。
宋時清對這些人的死活向來沒有興趣,走到裡麵坐了下來。
這幾天他就是謝大老爺這一支的代表,出現就行,其他沒什麼要做的。
宋時清給自己倒了杯茶,用杯蓋將麵上的茶葉撥了撥,抿了一口。他習慣性垂眼。
而後,在水麵隱約的倒影中,看見了一張依偎在自己臉側的蒼白人臉——
——宋時清陡然回頭。
偏廳的牆上,掛著二十四孝圖。也不知道剛才哪一張臉投在了杯子裡嚇到了他。
謝家人不會覺得這些東西嚇人嗎?
宋時清收回目光,抬手揉了揉肩膀。
他看不見的那個東西愉悅地抱著他親了親。
時清膽子真小。
臨近中元,他的陰氣會稍微盛一點,自然壓得人肩膀酸疼。等過了中元就好了。
偏廳仿佛自成一個世界,宋時清拿著茶杯發呆想事情,某個東西也支著頭看著他磨時間。
仿佛這天就該這樣被磨過去。
“嘭……”
宋時清的腳尖,踢到了長案下的硬|物。
他腦中還在想早上謝崇明說的話,手先一步撩起了緞子查看。
祠堂偏廳的長案底下,是一口棺材。
那口本來應該放在小佛堂裡的棺材,封口處依舊沒有釘上釘子,仿佛就在那等人推開它一樣。
宋時清顫唞了一下。
謝夫人……為什麼把它從小佛堂運到這兒?難道是為了避開謝崇明?
宋時清覷了一眼外麵的謝家人,見沒人注意自己這邊,走到門口合上了偏廳的木門。
他將垂下來的綢緞折到桌上,跪下來試著抬了抬棺材的蓋子。
才上手,宋時清就察覺到了不對。
這是個……紙糊的棺材?
雖然上了大漆,但這口棺材其實是竹子紮型牛皮繃裡,最後用紙層層糊出來的東西。
宋時清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手下用力抬起了棺蓋,儘量無聲地將其推開到一邊。
他以為自己會看到諸如茅娘舊衣服之類騙命的東西,畢竟紙棺材都是葬禮上用來燒的祭品,活人搞這個,多是為了騙陰差。
但他看到的,是一個穿著壽衣的人。
——謝司珩。
“……哥哥?”
宋時清聽到了自己不可置信的細弱哭腔,惶恐針一樣紮進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明白昨晚還好好跟他說話的人,為什麼現在穿著壽衣了無生氣地躺在這口紙棺材裡。
宋時清慌亂伸手去探謝司珩的鼻息,在察覺到那一點微涼的時候,他幾乎要喜極而泣。
謝司珩還活著。
宋時清想要將他抱出來,但謝司珩又沉又冷,根本不是他一個人能搬得動的。
隻能先拆棺材,然後找東西拖著他走。
哥哥得去看大夫,還有這身壽衣也得脫下來,誰知道這東西是乾什麼用的。
宋時清心亂如麻,手背上冷冰冰的滴的全是他自己的眼淚。
——但宋時清忘了一件事。
衣冠塚,瞞鬼差。八字入棺欺黃土。
這口裝著謝司珩的紙棺材,按理說是給謝司珩續命的啊。
謝司珩:沒關係,我死了也會好好對時清噠。我可是好哥哥~
宋時清:……胡扯。
第一百零一章
紙棺材裡的謝司珩雙眼閉合,身體冷得像是一塊冰。宋時清想要把他扶起來,手指隨即觸碰到了他頭側的傷口。
那一刻,隻比兩個指節稍長點的短發下,血肉柔軟粘膩地%e8%88%94舐上宋時清的指腹,像是某種冰冷動物的口腔。
宋時清幾乎瞬間抽回了手。
他呆呆地看著謝司珩,瞪大的眼珠不斷被淚水覆蓋,然後那些溫熱的液體又會在眼眶蓄不住的時候砸下來。
宋時清木了一樣停滯在那裡,沾了血的手指細細地發顫。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腦中一片空白,已經對時間以及外界的一切變化失去了感知能力,隻是極為緩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重新觸摸上謝司珩的頭顱。
……難怪這麼軟。
謝司珩的頭骨是裂開的。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宋時清僵坐在棺材旁邊,臉上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
他身後,謝司珩垂眼盯著自己的軀體,片刻後安撫性地摸了摸宋時清的頭發。
謝家人讓他的身體活著,那他就還是個活人。隻是命格特殊,半生半死時,生魂能像縛地靈那樣在離軀體不遠的某一處活人一樣的存在著。
他也沒想到謝家人會閒著沒事乾把這口棺材搬到這裡來,還讓宋時清看見。把他家時清嚇壞了。
謝司珩沒有阻止宋時清,從頭到尾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謝崇明說的對,他就是故意回到謝家的。
當年,自己的母親知道生產那天大概率就是她難產死去的日子,所以早早投奔了一個親緣關係很遠的親戚,為他謀生路。
她畢竟是官宦家族出身的小姐,見識和想法都遠超常人所想。雖然不知道謝家到底會用什麼樣下作的手段,但人力終有觸不到的地方。按這個思路,她最終拜托親戚走南邊的路子,等他八歲的時候,將他送到西洋去留學,這輩子都彆回來了。
不得不說,母親的想法是對的。
但凡謝司珩沒成惡鬼命,此後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所謂命格,即為規則。天道之下,萬事萬物皆有自己的規則。從那隻陶罐中貪心不足的狐鬼開始為自己謀血肉之軀開始,謝司珩的命就已經定下了。
古籍說,道人蠻橫自負,一旦算出孩童惡鬼命即刻誅殺。明明隻要好好栽培養育,就能在其死後化為善神庇佑一方。┆┆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但從未有人知道,這種命格的人,天生就能和滯留人世間的惡鬼共情。因而幾乎不可能在善意中壽終正寢。
那些飽含惡意的、怪異的記憶,飽含恐懼怨毒的聲音,從很早開始就進入了謝司珩的意識。
彼時他還在異國求學,白日陽光燦爛,身邊收留他的一家子華人熱情勤勞。理智上,謝司珩知道自己應該像這家的同齡人一樣,溫和陽光,對身邊的每一個人抱有善意。但心底裡,那些濃稠冰冷的惡意像是無數隻帶著屍斑的手,抓著他一點一點墜向另一個極端。
謝夫人走投無路下的咒就像是線一樣,將他與十多年前發生在遙遠故土上的一切聯係了起來。
謝司珩因此從狐鬼那裡得知了一切。
他當時是怎麼想的……
算了,不重要了,反正都是些不太好的想法。
那個時候,他表麵上看著正常,實際上離變成瘋子隻差一步。真心為他好的親人已經埋入黃土,身邊的朋友各自有家庭有未來,而他受了咒,活不了多久,死後還要變成惡鬼。
或許謝夫人給他下的咒是有法子解開的,但他在世上無依無掛,活著也不過是等著瘋而已。
謝司珩抱著宋時清輕輕蹭了蹭。
要是當時他就有時清這樣一個弟弟……算了,誰知道他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時清跟他在一起也沒什麼好日子過。
還是像之前計劃的那樣,把他送出國好了。他在美國的賬戶裡還有存款,付家人不會貪那一筆的,那些錢足夠時清十幾年的花銷,足夠他學習找工作……
連謝司珩自己都沒想到,在作為一個活人最後的時間裡,他下意識想的是宋時清的未來。
宋時清是因為他才被謝家收養受難的,但也是因為他,宋時清才得以在饑荒中活下來。
兩份算不清的因果加上八字太輕,宋時清得以看見他。
太巧了,怎麼會這麼巧呢?偏差一點點這孩子都走不到那間院子裡。
他還會叫自己哥哥,會帶吃食衣物過來。又認親又上供,還向他討學,越纏越緊。
謝司珩從未感覺過這種柔軟的聯係感,越相處就越舍不得,越舍不得就越貪戀人世間。
在此之前,他隻是冷冰冰地等著,等著謝家沒法再維持他軀體的生命,自食惡果。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隻知道自己最終會和那些夜裡嚎哭詛咒的聲音一樣,變成一隻惡鬼。
謝司珩長長地歎了口氣,舌根有些泛苦。
他在等宋時清拆開這口紙棺材,徹底殺死自己。
宋時清將歪斜的棺材板重新蓋了上去。
謝司珩沒想到他會這麼做,一時有些茫然。
宋時清站起身,扶著桌案邊緣頓了會,把銅錢紋的深色綢緞重新放下去,遮擋住棺材。
他的眼睫還是濕的,餘紅未消,宋時清無聲地擦乾淨了臉上的痕跡,端起桌上已經涼透了的茶喝了下去。
而後,他打開門走出了偏廳。
端著兩盤煎麵的李虎見到他出來先是一愣,隨即有點心虛地撓頭:“二少爺,吃飯了。”
宋時清本能瑟縮了一下,而後立刻克製住自己的反應。
他質問李虎,“在祠堂裡吃?”
才哭過,宋時清的聲音微微發啞,但李虎沒發現,他隻是覺得今天的宋時清有點莫名尖銳。
“徐爺說,您要是不想去正廳那……”
宋時清:“祖宗牌位都在這裡,我怎麼吃飯?”
李虎呆愣,不知道他哪來的火氣。
宋時清沒給他詢問的機會,徑直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