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塊美玉,叫他瞧得心底暗自歡喜。
勃律聽到這聲緩緩回神,對上男人遞來的有些擔憂的眼神。
阿隼湊過來時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他身上相同的香味混合,讓他一時辨不出哪股才是自己的味道。想起方才這人親力親為燒了水,又伺候他沐了浴,登時起了些彆扭的心思。
他沒好氣地踢了他一腳,沒答那句話,開口嗓音有些喑啞:“你快點,我餓了。”
阿隼搓搓鼻子,心道他這是回過神了,語氣又變回熟悉的樣子了。他扭回頭,繼續盯著火架子上的兢兢業業的替小殿下烤著。
勃律這一腳似是真把自己的魂踢回來了。少年注視著阿隼給他烤肉的身影,手撐在下巴上忽地就重新露出平日裡那種撩撥人的笑。
他眸光一轉,好奇道:“阿隼,你什麼時候開始習武的?”
男子聞聲重看過來:“自小就學。”
勃律若有所思地點頭:“那為何要學?”
“為了自保。”似是怕這個說法勃律不信,他又慎重的解釋道:“你也知道,大慶很亂,中原江湖更亂,不學點東西指不定哪天就沒命了。”
勃律懶惰地揚了揚眉,像是相信了他這個說法。他換個坐姿繼續瞅著身邊人,目光有些貪婪地吸在對方身上。
他把午後阿隼在草地上比劃的一招一式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嘶了一聲,不解問:“你揮的那到底是什麼招式?看上去像是刀法,卻又不像刀法。”
“是一種劍法。”阿隼頓了須臾,繼而道:“我今日是用刀作劍,雖整套看上去極像刀法,但大多使的還是劍法。”
勃律微怔,可眼中一轉再一尋思,便頓然:“以刀作劍,這新奇的用法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們中原都這樣嗎?”
阿隼失笑:“我自小兵器學的雜,所以於我而言刀劍無差。”
勃律嘴角起明顯的弧度:“沒想到我還撿了個奇才——你還會什麼,改日再同我比試比試。”
他盯上少年的眸子,仔細往裡一探才發現勃律掛在唇邊那道熟悉的笑一直未抵達眼底,眼中始終蒙著一層灰,仿佛將昔日的神采都遮在了深處。
他垂下眼簾,思索著怎麼才能讓小殿下開心起來。
他想了想,試探著問:“殿下的馬術如何?”
勃律一愣,沒料到他會想同自己比試這個,當即咯咯笑了起來:“你要和我比馬術?你可是想清楚了?”
見人笑出了聲,他不甘示弱地也笑道:“殿下的馬術不見得就比我的好。”
“可笑。”小殿下鼻哼一聲,腦袋一揚,並不認同他的話:“我們生在馬背上長在馬背上,草原的兒女從孩提時便能擁有自己的馬兒——你們中原人呢,又是幾歲開始上馬的?”
阿隼歎息,遺憾的搖搖頭:“我自十二歲才開始騎馬,更彆說有自己的馬了,看樣子這行是贏不過殿下了。”
勃律稱心地“嗯”了一嗓,擺擺手:“換一個換一個。”
阿隼轉著火架子上掛著羊肉的木簽,過會兒又道:“不如還是比箭術吧。”
“再過幾月就是那雅爾大會了,你的箭術還是留到那上麵吧。”
阿隼一默,再次提議:“那下次殿下想比試了,我們不論刀劍,隻比拳腳。”
“會的還挺多。”少年含笑,沒有答應也沒說拒絕,而是眼神神遊了片刻,驀地伸出食指,戳了戳阿隼的肩膀,想不明白:“我可是草原穆格勒的三王子,你就這麼輕易在我麵前袒露你會武功這件事?”
阿隼頓住,隨後將烤好的羊肉遞到少年手中。他看著少年眼睛發亮地聞了聞,麵上儘是欣喜之色。
他視線落在勃律肩膀上略微滑落的大氅上,輕手替他將披衣往上拽了拽,重新裹好少年的身軀。
他淡聲道:“我說過,我不拿弓箭,一樣可以護你。”
勃律聞聲望過來,靜了半響,道:“你是在向我證明你的實力?”
“是。”阿隼直直望進夜色下少年宛如一灘死水的眸中,他忽而低眉,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遲疑了一息,但很快就緊緊握上少年膝上的另一隻手。
他說:“但我更想陪在你身邊。”
“我想告訴你——你若心情不好,想找人比試,我可以陪你。你若想無拘無束在草原賽馬,獵兔子獵野雞……無論獵什麼,我都能陪你。”
灼熱從手心源源不斷的送入自己體內,讓一顆已然歸於平靜的心重新躍動。他掃過手背上的溫熱,目光一路移到麵前這個男子的眉眼上。
他就冷靜地看著男人,心中卻仿佛能震響天地。
沒等來小殿下開口,阿隼似乎有些急了。他深呼吸一口氣,像是用完了這輩子所有的勇氣,蹙眉將少年的手在手心中捏緊了幾分。
似是在催促小殿下回應他的話。
少年最終卻移開目光,一口從羊肉上咬下來一塊肉,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阿隼一愣,%e8%88%94了%e8%88%94乾燥的下唇,低聲喚他:“殿下?”
勃律淡淡“嗯”道,依舊什麼也沒說。
瞧他這副模樣,阿隼一口氣憋在%e8%83%b8腔,上不去下不來,覺得自己又被耍了。
他質問:“殿下是因為心情不好……才和我做的?”
勃律靜靜看著他,突然嗬笑出聲:“想什麼呢。”他掙脫了他的手捏上男人的臉頰,嘖嘖著左轉右轉,將人瞧了一圈。
“我若是不願意,你連我身邊半丈都靠不近。”他轉開手腕,捏起阿隼一側的麵頰笑道:“彆想些亂七八糟的。你把自己說的這般厲害,小王我稀罕的緊。”
阿隼抿唇死盯著他,樣子有些被氣著了。他冷道:“你今天心情很不好。”
“是啊,我心情很不好。”勃律順著他說,“所以你就以為今晚我是借著心情不佳又在任性的耍你?”
阿隼眯眼,沒在小殿下的麵上看出玩笑的意思。他心中忽地鬆氣,猶豫著到底將疑問問了出來。
“你們今日在帳裡究竟說了什麼?”
勃律漫不經心地晃晃手中的木簽。阿隼等了許久,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少年倏然低沉道:“父汗對我下了新的詔令。”
勃律苦笑:“自小我一直以為父汗是縱容我偏愛我……到現在我才真的明白,他隻是把我視作穆格勒部一把最鋒利的利刃,捧我為穆格勒戰無不勝的‘狼神’。隻要我還能在穆格勒活一天,就能為他帶來大可汗的地位,能為他帶來勝利。”
“你看,就算狼師為他征戰數載,現在在他眼裡也不過是放跑哈爾巴拉的一群廢物,就連我這個曾經十幾年寵於膝下的兒子說放棄就放棄,將我仍在這昭侖泊裡做他動動手指傳傳詔令就能揮武的兵刃。”
“我忤逆了他的詔令,他收了我在部族的地域交予了延梟,就差沒派人來收回我手裡的狼符了。”
阿隼蹙眉,說:“你不該頻繁去找我的。”
“不關你的事。”勃律瞥他。
“這漫大的草原還能鎖的了我勃律?”少年不屑,“我勃律不會坐以待斃,任由他們將我困在這昭侖泊裡一輩子。”
他抬頭遙望漆黑的夜色,少有的星辰頗為明亮,宛如珠玉點綴在夜空中,耀亮著一方天地,好似在為草原上的迷途人照亮歸路。
少年驀然輕笑:“阿隼,你看,草原的星星很亮,像極了我阿娜的眼睛。”
“你阿娜?”阿隼問。
“我阿娜啊,可是西域最美的人。”他身子一斜,重重靠在男人的胳膊上,看著星辰就好像又看見了記憶中阿娜的那雙眼睛一樣。
少年注視著夜空,張張嘴,想說什麼,半響過後卻終是先歎了口氣。
“父汗似乎從來沒愛過阿娜……在我印象裡,阿娜很美,美的像誤入草原的百靈鳥。我兒時她經常會給我唱西域歌謠,會跳西域舞給我看。她還會做各種樣式摻著糖的麵點心給我吃,有時候是兔子狀,有時候是小鹿狀。”
“好吃嗎?”⊿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勃律搖搖頭:“每次糖都放那麼多,甜的人發膩。”
阿隼低低笑起來,可倚在他肩膀上的少年卻沉默了。
他的視線久久不離夜空,嗓音低哀。
“可我父汗甚少對阿娜笑過,阿娜在他身邊也不似在我們麵前活得自在。”
“直到——”少年一僵,那件刻在他記憶深處的事情再次被自己翻了出來:“直到阿娜來到草原的第八年,我親眼看著她死在烏蘭巴爾,死在巴特爾手裡……自那以後,父汗便再未提及過她的名字一次,我也再未見過阿娜的眼睛了。”
阿隼沉默,心中刹然一片淒哀。
他自小便不知生父生母是誰,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家的人。是老王爺撿回他收當義子,教授用兵之道,傳授人生道義,習武習了十幾載,到頭來卻隻為作君王的殺刃,辟了一條條人血的道。
他時常想不明白,義父一腔熱血,淩雲壯誌,視天下為己任,卻為何甘願做那把聽君之令格殺的刀子。他更是想不明白,老王爺扶持多年的太子,命自己伴君左右輔佐的太子,若知曉他野心勃勃,當初還會不會選擇義無反顧的替君而死。
身邊,少年看了他好久的沉默,突然將手中的木簽敲進他手裡,吩咐著:“我這肉都涼了,你再給我熱熱。”
阿隼猛然回神,發覺肩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立直了上半身。他愣了順,木訥接過咬了一半的木簽羊肉,重新放在火架子上烤起來。
少年的心情看起來好了很多,眯眼笑道:“上次沒吃到你的米糕,這次卻吃到了你的烤羊。”
“怎麼樣?”阿隼笑問。
“好吃,比我吃過的任何羊肉都好吃。”
“營地也能做米糕嗎?你上次走得太匆忙,回來了也沒吃到。”
“營地好像沒那些東西。”勃律惋惜,不過下瞬就眯眼笑道:“上次辜負你的手藝了,等有機會了你再重新給我做,好不好?”
“好。”阿隼彎起笑來,“你要想吃,我什麼時候都能給你做。”
等羊肉重新烤的嗞響,身後突地傳來符燚的大叫。
“好家夥,好香!”他蹭蹭兩步跑來,一屁股坐在了勃律身邊。少年有些不自然的朝阿隼那方挪了挪,生怕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什麼端倪。
符燚的視線卻隻盯在羊肉上,他上下看了看這串咬過的羊肉,問道:“阿隼,這玩意兒是你烤的?你趕快也給我來一塊!”
“這有你什麼事兒!”勃律不耐煩,“你不是吃過了,連小王的肉都敢從口下搶。”
“誰要搶你吃過的。”符燚話落後就聽出了不對勁,“你嗓子怎麼了?”
勃律臉唰的黑下來。
“有點風寒,沒大礙 。”
“我昨日不過就是說說,你還真染上風寒了?”符燚嚇了一跳。
勃律兩眼一翻,明擺著不想理他。
難不成要告訴他,這嗓子是做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