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曾以為世人一葉障目,這才非要對我們青衡教趕儘殺絕。然而今日老道卻明悟了,在我怨世人一葉障目的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一葉障目?從今往後,這世間再無青衡教,唯有青岩觀。”
話落,他也不等顧長晉回話,徑直轉過身,三兩步走出了茅舍,迎麵撞上正端著粥罐的小徒弟,擺手笑道:“就這一盅不夠他們二人吃,去再溫一罐粥。”
小道童猶心有餘悸,指著頭頂黑得滲人的天穹,壓著嗓兒,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道:“師尊,方才,方才可是天怒?”
清邈道人順著他的指望著夜空,緩緩道:“無事了,已經有人用他的所有與老天爺做了交換,換回來了他的一切。這世間呐,死亡很強大,但有時候愛比死亡還要強大。”
清邈道人的聲音裡帶著點兒連他都發現不了的可惜與感歎。
小道童卻聽得雲裡霧裡。
清邈道人見小徒弟依舊一副沒開竅的模樣,不免有些恨鐵不成鋼,冷哼一聲:“快熬粥去!”
師徒二人的說話聲漸漸遠去。
方才清邈道人就在門外,那一席話又故意說得中氣十足,容舒自是聽得清楚。
清邈道人說,有人用他的所有換回來了他的一切。
她心思剔透,怎不明白老道士嘴裡的“他的所有”是什麼,而“他的一切”又是什麼。
容舒垂下了眼眸。
顧長晉醒來後的所有歡愉、難過、慶幸都在這一瞬間沉澱成一股巨大的疼痛。
心臟如有千針穿過,那細密的疼痛疼得她唇色發白,指尖輕顫。
怕顧長晉瞧出端倪,她站起身,背過身道:“我去給拿藥,你左%e8%83%b8的傷口還未愈合,藥每日都要敷,今日的藥還未敷。”
顧長晉“嗯”了聲,卻沒讓她走,而是輕輕握住她的手腕,望著她刻意彆開的臉,道:“昭昭,你不需要有負擔,我不過是為了我自己。”
他願意用他的所有去改她的命,雖是因她而起,卻是為了他自己。
是他過不去她的死。
是他不肯放下她。
而這些,不該成為她的負擔。
容舒如何能不懂他?
正是因著懂他,她的心才會那樣疼!
“我知曉的。”容舒沒回頭,強自壓下心頭的鈍痛,明明眼眶熱得緊,卻故意用輕鬆的語氣岔開話:“寶山道長說觀主的藥在外頭想買都買不到的,你這幾日多用些!”
顧長晉望著她纖弱的肩頸,鬆開手,道“好。”
容舒去取藥,回來時臉色已經恢複如常。
她駕輕就熟地解開他的腰帶,扯開他的上裳,從藥瓶裡挖出一小團碧綠的藥膏,將藥膏覆上他的傷口。
她的動作極輕柔,神色也極專注。
生怕力道重了,會弄痛了他。
顧長晉何曾怕過疼,隻他此時卻格外享受她的細致溫柔。
從前在梧桐巷時,她就是這樣照料他的。
每回給他上藥,她都要紅眼眶,要他莫要再受傷了。
隻那會她不知,受傷對他來說,委實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她沒來梧桐巷時,都是常吉與橫平給他上藥。
那兩人哪兒能控製得了力道?
顧長晉也不在意,總歸他不怕疼,力道輕些重些都無所謂。
可她卻很在意,頭一回見常吉給他上藥時,她臉都白了,仿佛疼的人是她。第二回 ,她便接過手裡的藥,親自給他上藥。
顧長晉想起那時的自己,當真是不惜福。
覺得她慢,覺得她做事太過溫吞。若不是怕會惹她哭,他大抵會叫她把藥還給常吉。
可到了後來,他在外頭受了傷,卻是寧肯忍痛,也不肯讓常吉給他上藥。
就為了帶傷回去,好光明正大地留在鬆思院,在她專注地給他上藥時,默默看她。
於是每一次受傷後,纏繞在他心裡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期待。
那時她太專注,絲毫沒察覺他藏在暗處裡的目光。
隻這一次,容舒倒是比從前敏[gǎn]了。
察覺到他的目光,她放下藥瓶,轉眸與他對視。
“從前你給我敷藥時,總喜歡垂下眼掩住你眼裡的淚。” 顧長晉唇角噙了點淡淡的笑意。
那是前世的事了,容舒前世不知給他敷過多少次藥。
她等閒不是個容易落淚的人,隻每次見到他身上的傷,她都要紅眼眶,敷藥時更是要拚命忍著,方能不掉淚。
待得敷好藥了,也不敢看他,扭過身便去放藥,生怕他瞧見她眼睛裡的淚花。
“你如何知曉的?”容舒忍不住道:“我每回都掩飾得很好。”
顧長晉笑了,她這人最是藏不住心事。
放好藥回來後,眼睛裡是沒淚意了,可嘴唇卻抿得緊緊的,若是細瞧,還能看見她唇上那淺淺的牙印。
“你給我敷藥時,我一直看著,舍不得挪開目光。”顧長晉道:“那時你隻要將眼睫往上一抬,倉促垂眼需要掩埋心事的人便成了我,而不是你了。”
容舒看他。
男人敞著衣裳,鎖骨似連綿的山脈,又似狹長的淺泊。烏黑的發淩亂地搭在肩側,將他身上的皮膚襯得愈發白,也將他%e8%83%b8膛那條猙獰的疤襯得愈發觸目驚心。
可這傷疤同時也將他此時此刻那種羸弱的美感烘托到了極致。
容舒目光落在他精瘦的腰上,上麵鬆鬆的搭著一條腰帶。
她伸手摸上那條腰帶,將他身上的衣裳緩緩收攏,道:“我從前給你給你敷藥,你最初不管傷得多重,都要自個兒脫衣裳穿衣裳。但到了後來……”
她頓了下,將掌心下的腰帶係好,掀眸睇他,道:“就算是小傷,你都要我給你穿衣裳。”
顧長晉“嗯”了聲:“我故意的。”
果然是故意的呢。
她就曾納罕過,明明那些傷不重,傷的地方也不是手臂,偏他就躺著榻上,一動不動地等著她給他擦身,給他穿衣裳。
容舒記得有一回她無意間抬眼,便撞見他黑沉沉的眸子正盯著自己看。
她也沒多想,還當是她弄疼他了,忙問他是不是哪裡疼,他卻微微側過頭,道了聲“無妨”。
容舒自複生以來,便鮮少再去回想從前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此時再度回想,卻發覺了許多蛛絲馬跡。
那碗難吃的長壽麵,那些掛在支摘窗外的小冰雕,還有那個會哄她吃酒、哄她揪他泄氣叫她再等等的顧允直。
在那三年裡,他將對她的喜歡藏得那麼深,深到她以為一直是她在一廂情願。
偶爾察覺到他異乎尋常的舉措,她也不會去深思。
可明明,在她喜歡他時,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小心地不著痕跡地回應著她。
那些藏在腦海深處的仿佛落了塵的朦朧記憶,在散去罩在上頭的迷霧後,忽然就有窗明幾淨般的通透。
她從始至終都不是在一廂情願的。
他留下的那些蛛絲馬跡,若她用心琢磨,細細地去瞧,是能瞧見他深藏在裡頭的心意的。
容舒眼眶又熱了,她知她這會不能再留在茅舍了,他總是能捕捉到她的情緒。
於是起身道:“我去廚房拿些吃的來。”
顧長晉沒攔她,望著她離去,又望著門慢慢合攏。∞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待她再回來時,他已經疲憊地睡去。
容舒站在竹榻邊,看了他許久。
龍陰山第二日便來了一場倒春寒,茅舍簷下的冰棱足有半丈長,寶山往這裡送了好些炭盆。
往後幾日,顧長晉的傷一日日見好。
醒來後的第三日便能下榻了,到得第六日,清邈道人進來同他們道:“有人在闖迷蹤陣,其中一人老道認得,是那日給沈姑娘駕馬的車夫。”
容舒望向顧長晉,“是常吉。”
來人除了常吉,還有橫平。二人風塵仆仆,身上的衣裳綴滿了雪沫。
常吉一雙眼紅得都要成兔子了。
雪崩發生時,他怕雪潮透過車牖傷到容舒,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擋在了車牖前。雪潮自然是首當其中地衝向他,裡頭的碎石細枝在他臉上、脖頸上劃拉出無數細小的傷,到這會,上頭的血痂都還不曾脫落。
他醒來後,見盈月、盈雀都在,還以為容舒也沒事。
殊料沒一會兒,這倆丫頭就哭著同他道,斷崖下發現了她們乘坐的馬車,馬車裡頭有一具摔得麵目全非的女屍,穿著姑娘的衣裳,戴著姑娘的首飾。
“可我們不信那是姑娘!我們都活著,姑娘怎麼可能會出事?”盈雀哽咽道:“我要去找她!”
三人發了瘋似地在山崖底下找容舒,直到橫平來了,尋著顧長晉留下的記號,這才找到青岩觀外頭的雪林。
常吉一見著容舒便忍不住偏過頭去抹眼睛,肩膀微微一聳。
少夫人差點兒在他手裡出事。
主子那麼喜歡少夫人,若是因著他保護不力,叫少夫人出事了,他如何同主子交待,如何有顏麵繼續活下去。
橫平十分嫌棄地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常吉。
上前同顧長晉道:“屬下查過,龍陰山的山頂並沒有火藥。那場雪崩應當是意外,但是山道上有馬車被拖拽的痕跡,屬下猜測在雪崩發生後不久,便有人救了少夫人與常吉他們。然後將馬車推向斷崖,做出少夫人隨著馬車墜崖的假象。”
“那些人做事十分利落果決,若不是地上殘留的炭跡,屬下絲毫看不出那輛馬車墜崖乃是人為。”
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如此迅速地救人,又將容舒假死的現場布置好,那些人定然不是泛泛之輩。
顧長晉與容舒都知道那些人是何人,也知曉是誰派來的。
二人對視一眼,便聽顧長晉道:“不必擔心,那些人便是尋到這裡,也不會傷害我們。橫平,你到外頭獵幾隻雪兔,一會烤一隻給常吉吃罷。”
這話一出,常吉與橫平齊齊愣了下。
常吉還當是自個人聽錯了呢,一時間也顧不及擦麵上的涕淚了,訝聲道:“橫……橫平給我烤?”
橫平這人就愛睡覺,壓根兒沒甚口腹之欲,往日裡出任務,都是糊弄著吃,甚至還能麵不改色地拿野草充饑。偏偏這人,仿佛無師自通一般,竟有一手好廚藝,叫常吉又妒又羨。
常吉都多少年沒吃過橫平烤的肉了,再加上這幾日為了找容舒,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立時拍了橫平的肩膀,道:“這是主子的命令!快去快去!”
橫平下意識望了顧長晉一眼,卻見顧長晉笑了笑,道:“如此,你便不欠他了。”
前世二人中了暗算,常吉將逃命的機會讓給橫平,要他去救容舒的。
可惜橫平剛從四時苑的偏房出去,便被張媽媽抓破了手,中了毒,若不是林清月悄悄救下他,將他藏起來,他也會跟著常吉一同死在四時苑。
橫平往後餘生都活在了自責裡。
如今常吉還在,叫他給常吉烤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