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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帝,將將繼位之時,痛失所愛。那時年輕的帝皇尋到他,要他助他行那逆天之法。

清邈道人應下,離開皇宮時,隻給他留了一句話。

“陛下要做一個身負大功德之人,待陛下功德圓滿那日,便是老道助陛下設陣之日。”

清邈道人初時以為,三年五載過後,這年輕的帝王大抵便會放下心中那份執著。

他貴為帝王,想要什麼女子沒有?

在嘗過了那把龍椅以及無上權力帶來的滋味,他可還願意舍下一切?就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連他這青衡教掌門都無法確定的期盼?

大抵是不願意的。

然而他又聽說,元昭帝這些年隻立過一後,這唯一的皇後還是他未登基時便死去的發妻。

清邈道人漸漸明了,元昭帝日以繼夜、近乎自虐般地沉迷於政事,為的不僅是社稷與百姓,還有他的一句“大功德”。

老道士手執蒲扇,衝兩鬢染霜的男人鄭重行了一禮:“老道見過陛下。”

一禮過後,又問:“陛下可是準備好了?”

顧長晉“嗯”了聲。

他的身體已經近乎油儘燈枯了,而他也等不及了。

他想見她。

清邈道人笑了笑,回眸望了青岩觀一眼,道:“陛下請隨老道來,這龍陰山乃蕭家龍脈之所在,山底之下,有一地宮。那裡,正合適。”

顧長晉隨著清邈道人穿過一重重迷蹤陣法,來到一條陰暗逼仄的地道裡。

潮濕、陰冷的風卷起他龍袍的一角。

冥冥中,他總覺得這處地方他來過。

地宮裡繪製著一個古樸玄妙的太極八卦陣,朱砂在明亮的燈影裡紅得刺目。

“陛下請坐。”清邈道人的蒲扇指向太極陣中的陽魚魚眼,“老道這就起陣。”

他說罷便接連往%e8%83%b8膛拍了三下,力道分明不重,卻生生拍出了三口心頭血。

清邈道人登時麵如金紙,人也在一瞬間老去了許多歲。

噴灑在空中的血並未墜落,而是浮在空氣裡,隨著清邈道人的蒲扇,在半空中緩緩畫出了一個符陣。

顧長晉定定望著半空。

也不知過了多久,甬道裡忽然傳來一陣腥冷的風。

顧長晉心念一動,隔著十二道冕旒,朝甬道望去,卻什麼都瞧不見。

隻他隱隱覺得,有人來了。

那人正看著他。

顧長晉抬眸望去,恰就在這時,對麵的陰魚魚眼忽地一亮。

下一瞬,清邈道人舌綻春雷,喝道:“陣起!”

隨著他的話音落,顧長晉身上的龍袍“倏”地亮起了火光,大火從他身上沿著太極八卦陣的朱砂,燒至對麵的陰魚魚眼。

短短幾個呼吸的片刻,陣中紅光漫天,狂風大作,陰陽兩道魚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緩緩地,一點一點的靠近、融合。

大火熊熊燒著。

劇烈的炙熱與疼痛中,火光漸漸遠去,清邈道人的身影也漸漸失了蹤跡。

顧長晉隻覺耳邊格外的靜。

那是一種朦朧的溫柔與寂寥,就像過往四十年的每一夜。

回憶裡她帶來的溫柔與漫長時光裡失去她的寂寥,交織著陪他走了四十年。

旁人都道他冷情寡欲,心中唯有社稷江山。

沒有人知曉,這位克己複禮,對自己苛刻到近乎極點的帝皇一直在等著一個虛無縹緲的期盼。

這期盼,是再見她一麵的渴望。

這樣的渴望,從不曾隨著光陰流逝而緩緩退去。

他時常會想起她。

時常想,若那日他早半日到四時苑,那,此時此刻,她該在做什麼?

是倚欄回首,讓那雙盛滿細碎星河的眼緩緩映上他的麵容?

又或是,斜倚炕邊,為他溫上一甌粥?

甚或是,抬起手氣呼呼地揪他的臉頰,怒斥一句:顧允直。

怎樣都好。

隻要她在,怎樣都好。他想。

昨夜,他又夢見她在哭了。

他已經許久不曾夢見她哭。

抬手擦去她眼角淚珠的瞬間,一股鋪天蓋地的寂寥席卷而來。

真想見她啊。

想告訴她,顧允直真的想容昭昭了。

火光裡,他兩鬢的霜白正一點一點剝落,眼角的細紋也在一寸一寸消失。

忽然,男人抬起了頭,望著虛空中的一點。

那裡,無數畫麵湧現。

——是沈娘子回到了上京,將手中的墨玉壇交與他,對他含淚道:“允直,我將昭昭送回來陪你了。”

——是淅瀝瀝的秋雨聲裡,他將她抱入懷裡,對她道:“我們昭昭,不疼了。”

——是晃動的馬車中,他執筆落字:吾妻昭昭。

往事如風雲湧動,又如書扉一頁頁過。

他的身上也漸漸失了力氣,抱著墨玉壇的手指輕輕顫動。

眼前如水逆流的畫麵緩緩慢下。

最後,定格在了一片火紅的燭光裡。

大紅的喜燭靜靜燒著,麵色冷峻的新郎官手執白玉柄,緩緩地、慢慢地挑起了她的喜帕。

明豔的燭光裡,那姑娘著了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衝他盈盈一笑。

顧長晉眼眶逐漸染上一層紅鏽。

“救她!”

“顧長晉,救她!”

震耳的聲音衝破漫天大火,在地宮裡久久回響。

一聲過後,顧長晉驀地望向掌心,那裡空空如也,裝著她骨灰的墨玉壇已然不見了蹤影。

她回去了。

四十年的歲月,無她。

隔著千重煙雨,萬重山河,隔著人力有時儘的陰陽。

現如今卻隻差一個睜眼的瞬間,就能再見到她了。

顧長晉含笑閉上了眼。

容昭昭啊,顧允直來見你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龍陰山, 青岩觀。

夜雪如絮。

寶山剛經過一株鬆樹,一團拳頭大小的雪便“啪嗒”一聲從鬆枝掉落,砸入他的脖頸裡, 直把他凍得渾身一激靈。

他卻來不及拍走衣領裡的雪, 端著一盅熬得糯糯的粥, 往茅屋去。這幾日沈姑娘都沒好好吃東西,不過三日,下頜就已經瘦得冒尖了。

寶山自小在觀裡與師尊相依為命, 打小就沒甚玩伴,好不容易觀裡有旁的人了,自是開心的,恨不能沈姑娘能留下來做他師妹呢。

按說那位郎君昏迷得越久, 沈姑娘就能在道觀裡留越久。可眼見著沈姑娘一日日憔悴, 他又希望那位郎君早日醒來。

思忖間,他人已經到了茅屋的門外,正要敲門,忽聽裡頭傳來一道溫婉的聲音:“已經是第四日了, 他還未醒來。道長可要再給他換一劑藥?”

小娘子輕軟的聲音裡, 是掩不住的擔憂。

寶山生怕自家師尊說出甚叫沈姑娘擔心的話,忙騰出一隻手, 正要推開房門,眼角餘光倏地一亮。

一道粗壯的紫電在漆黑的夜幕裡驟然出現。下一瞬,便見無數細小的閃電從那紫電裡分離, 頃刻間便布滿了一整片夜空。

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張光網籠罩, 沒一會兒, 巨大的悶雷聲從四麵八方滾滾而來。

寶山長這麼大, 何曾見過此等異象?

不由得頭皮發麻。

這景象怎地那麼像師尊提過的天怒之象?

茅屋裡, 閃電布滿夜空的那一瞬間,清邈道人便屏息望向手裡的蒲扇了。

隻見那破破爛爛裂開了三條裂縫的扇麵,正緩緩地裂出了第四道裂痕。┇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轟隆隆”地雷鳴聲在耳邊炸響,震得這天地仿佛下一瞬便要四分五裂。

容舒怔怔地望著清邈道人手裡的蒲扇。

“陣成了!”

清邈道人來回走動,不時揮動著手裡的蒲扇,目光炙熱而瘋狂,嘴裡不住地念著“陣成了”。

半晌,他像是想到什麼,扭頭看向容舒,急切道:“快看你的左掌!”

容舒如同提線傀儡一般,張開左掌,垂眸望著。

隻見她細白的掌心裡,她食指與中指的指縫緩緩生出了一條線,蜿蜒著延伸至她的掌根。

“那是你新的命線!”清邈道人激動道。

幾乎在清邈道人話落的瞬間,容舒仿佛聽到了一道“哢嚓”聲,從靈魂深處響起。

像是一把困在體內的枷鎖被生生掰斷,在體內徹底消散,渾身一輕。

容舒眼睫輕輕顫了下,很快便有了濕意。

纖長的下眼睫仿佛不堪重負一般,微一低,一滴淚珠滴落在顧長晉骨節分明的手掌裡。

男人的手動了下。

仿佛感應到什麼,容舒側頭看向竹榻,那裡,麵容蒼白的男人緩慢地掀開了眼皮。

睜眼的瞬間,他便望了過來。

他靜靜看她,許久,抬手擦去她腮邊的淚,低啞著聲道:“我昨夜夢見你哭了,都說夢是反的,你怎麼真的哭了呢?”

容舒不知他說的“昨夜”是等了四十年後的“昨夜”,隻當他說的是他昏迷這幾日做的夢。

“顧長晉,你昏過去四日了。”容舒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淚意再度泛濫,“你的心跳還停了片刻,我差點兒以為你要醒不過來了。”

顧長晉笑了。

為了見她,他等了那麼久。

隻要她在,他怎舍得不醒來?

男人的目光帶了些癡,也帶了點兒貪婪。

當他抱著她的骨灰,走入青岩觀時,他所求的不過是再見她一眼。

他以為等他真見到她了,他大抵會覺心滿意足的。

可人當真是頂頂貪心又頂頂不知足的動物,真看到她了,他又想繼續看她,日日夜夜,一眼又一眼。

眼皮才剛闔下,便又迫不及待地睜開。

仿佛慢上一息,都叫他難受極了。

“莫哭,我沒事,我沒事了。”他極儘溫柔地擦著她越來越濕的臉龐,“都怪我沒早些醒來,嚇著你了。”

容舒咬著唇,漸漸止了淚意。

小兩口這會瞧著濃情蜜意的,一邊的清邈道人縱然有許多話要問,也知曉眼下不是良機。

正要出去茅屋,將這裡留給容舒二人時,顧長晉卻叫住了他。

“清邈道長——”

清邈道人腳步一殺,握著蒲扇扭頭看他。

這位矜貴的太子殿下,在昏迷前根本不知他的道號,隻喚他“道長”。眼下這一聲“清邈道長”不僅知曉了他的道號,語氣裡竟然也多了一絲熟稔。

“多謝道長相助。”顧長晉鄭重道。

前世在地宮,清邈道人竭儘全力助他設陣,若非如此,他便是到死也見不著容昭昭。

清邈道長卻搖頭,“謝老道作甚?老道借殿下參了道,老道已是得益良多。”

他抬手,露出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道:“殿下大抵不知,有多少道士窮極一生都不能有此境遇。是以,殿下不必言謝。你與老道之間的因果在今日也已了斷。”

蒲扇上的裂縫,照見了他的道心。

清邈道人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