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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卿李蒙,還有六部尚書俱都在此。

顧長晉一進正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嘉佑帝望著他,淡淡道:“取血。”

太醫院院使孫白龍忙上前用銀針從嘉佑帝和顧長晉舌間各取出一滴血,放入玉碗,慢慢攪動。

殿內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顧長晉垂眼伏在地上,他進殿前已經服下了老太醫留給他的秘藥,如今成與不成,隻能聽天由命。

他隻盼著常吉能儘快尋到她,萬一不成,還能將她從四時苑的密道送入大慈恩寺的禁地。

不多時,便聽身邊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掠過。

孫白龍將手裡的白玉碗高舉過頭,呈在帝後眼下,恭聲道:“啟稟皇上、皇後,血融合了。”

孫白龍的話一落,戚皇後“騰”一下站起身,往顧長晉走去,她攙起顧長晉的手,輕輕喚了聲:“我兒。”

顧長晉怔楞起身,抬眸望向高座上的皇帝。

麵容消瘦的嘉佑帝也正注視著他。

他的目光深沉而溫和,一寸一寸掃過顧長晉的眉眼,仿佛想透過他的臉尋找曾經熟悉的輪廓。

良久,他側眸望向新任禮部尚書,溫聲道:“讓欽天監挑個吉日,恭迎太子歸朝。”

“太子”二字猶如驚雷炸耳,便是戚皇後也震驚地望向嘉佑帝。

不消半個時辰,顧長晉乃顧皇後之子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朝堂。

戚家被金吾衛、羽林衛團團圍住,以禍亂皇室血脈的罪名下了獄,就連曾經的二皇子也被嘉佑帝下令圈禁在皇宮彆院裡,不允許任何人探視。

從坤寧宮離開之時,顧長晉再不是梧桐巷的顧長晉,而是大胤的太子蕭長晉。

宮人們畢恭畢敬地為他撐著傘,雷聲轟隆,在這蕭肅而雍容的皇宮裡久久回響。

朱嬤嬤跟在他身後,恭聲道:“皇後娘娘體恤殿下一片孝心,特地讓奴婢送您回去梧桐巷同您養母作彆。”

顧長晉偏頭望了這陌生的宮嬤一眼,道了句“有勞了”。

懸著六角宮燈的馬車疾行在甬道裡,顧長晉細細回想著方才在殿中的一切,嘉佑帝宣他為“太子”之時,有二人麵色平靜,左都禦史孟宗與翰林大學士林辭。

這兩人似乎早就料定了今兒嘉佑帝會將他立為太子。

或許該說,今日之局麵是他們在背後推波助瀾,在文臣裡另成一派,在背後助他。

顧長晉手掌按住藏在衣裳裡的玉佩,耳邊又響起了曾經老太醫與他說的話。

“那座皇城是這世間最尊貴,卻也最殘酷的地方。”老太醫手執一枚白子,一雙睿智的眼靜靜望著他,意味深長道:“孩子,你可知曉你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硯兒知曉。”眉目清雋的小少年捧著一個白玉棋簍,麵無波瀾地下了一子。

老太醫望著他新落下的棋子,歎息一聲:“你要走的路太難了。”

的確是難,每一步都不能走錯,一步錯則步步錯,如今,他隻剩最後一步。

顧長晉掀開車簾,望著被雷雨淹沒的上京,眸光泛冷。

唯有走到那個位置,才是對徐馥最大的報複。

嘉佑帝的身子撐不了多久了,戚家倒台,戚皇後認下他,便是為了保住戚衡與二皇子以外的戚家人。

從前擁護二皇子的臣公也會轉而擁護他,包括戚家的舊部。

隻如今尚且不知刑家是否會拚死一擊,也不知在嘉佑帝駕崩後,戚皇後可還會繼續擁護他,在他坐上那位置之前,他不能讓那姑娘繼續留在上京。

刻著坤寧宮標誌的馬車抵達梧桐巷時,落了大半日的雨終於停下。

“你們在這等著,不必隨我進去。”

顧長晉快步往鬆思院走,橫平從六邈堂來,在他耳邊低聲附耳道:“六邈堂的人消失了。”

竟然消失了?

顧長晉擰眉,不多時便見常吉喘著氣穿過月洞門,對他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獄,那理寺獄的人不讓屬下進去。”

大理寺卿李蒙是刑首輔的人,刑家籌謀多年,怎可能會輕易放棄那個位置?

而沈家與容家的案子如今不僅是扳倒戚家的工具,也是攻訐他的一道利器,常吉是他的人,顧長晉並不意外大理寺的人會為難他。

“你帶上我的腰牌,去大理寺獄接她。”

他說著便要扯下腰牌,外頭忽然一陣響動,抬眸望去,便見那姑娘提著裙裾疾步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張媽媽、盈月、盈雀,還有兩名坤寧宮的宮嬤。

顧長晉的手從腰間緩緩垂落,定定望著院子裡的姑娘。

她瘦了許多,麵色也憔悴了,隻眉眼間的神色依舊堅韌而沉著。

顧長晉目光掃過立在月門處的宮嬤,吩咐常吉與橫平送她離去,她卻輕輕拽住他的衣袖,問他:“顧長晉,你就沒旁的話同我說麼?”

顧長晉腳下一頓,低眸望著她攥得發白的指尖。

他有許多話想同她說。

隻眼下讓她去四時苑才是當務之急,常吉會將他的信給她,她看了信,自會明白一切。

袖擺從她指尖滑落,他繼續往前行去,眉間忽然一陣涼意,那暗沉的天幕竟又開始落起雨來。

他腳步微微一滯,眼角餘光裡,那姑娘正愣怔怔地站在雨裡。

“殿下。”朱嬤嬤上前一步,笑%e5%90%9f%e5%90%9f地為他撐起傘,“您養母既不在,不若先回宮罷?”

顧長晉“嗯”了聲,提步離開了鬆思院。

三日後,他親自去大理寺獄調查承安侯府通敵一案,之後他去了揚州,也去了宛平縣,甚至已經隱隱摸清了承安侯府裡真正與沈治勾結的人。

常吉與橫平與他兩日一信,九月初八那日,他已經三日不曾收到四時苑的來信。

顧長晉身邊這幾位長隨與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很清楚,唯有他們二人出事了,這信才會沒來。

而他們出事,說明她也出事了。

顧長晉拋下手中一切,策馬往四時苑去,行至半路,大雨磅礴而至,豆大的雨點子砸在麵上,將他兜頭淋濕。

他到四時苑時,裡頭靜得令人心驚。

常吉不在,橫平不在,連張媽媽她們都不在。轟轟的雷鳴聲中,雕花燈籠在簷下瘋狂打著轉。

顧長晉大步穿過遊廊,用力推開正屋的木門。

推門的瞬間,他對自己說,最壞的打算不過是她被人抓走了,要拿她來要挾他,他會找到那些人,找到她的。

隻他不曾想,那姑娘沒有被人抓走。

她就在那。

安安靜靜地坐在臨窗的榻上,雙目渙散,虛虛地盯著半空中的一點。

她穿了件極好看的遍地金繡紅梅百褶裙,此時那裙子已然染了一大團烏黑的血,血珠子一滴一滴地從她臉頰滑落。

“啪嗒”“啪嗒”——

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遠去。

雷聲,風聲,雨聲,還有廊下燈籠撞擊木簷的“哐哐”聲,一下子消失無蹤。

顧長晉隻聽見她在喊“疼”。

第七十五章

偌大的屋子空空蕩蕩, 她孑然伶仃的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細長。

“容昭昭……”

顧長晉喃了聲,疾步上前,從腰間取出一顆丸藥, 邊抬手擦走她臉上的血, 邊顫著手捏開那顆藥。

“彆怕, 我來了。”他將捏碎的藥喂進去那姑娘嘴裡,急聲催促:“咽下去,快咽下去。”

那姑娘恍若未聞, 越來越多的血從她下頜滴落,忽然“哇”地一聲,她嘴裡湧出一大團烏黑的血,將將喂進嘴裡的藥, 原封不動地吐了出來。

顧長晉又取出一顆藥。

“沒關係, 還有一顆,彆怕,你嚼不動,我來喂你。”

他捏開封蠟, 將藥塞入嘴裡, 隻他的喉嚨太乾,分泌不出半點口涎。

他毫不遲疑地用腰間短匕劃開手腕, 借著鮮血嚼碎那顆藥,隨即掰開容舒的下頜,將混著血的藥液喂了進去。

藥味和血腥味夾雜在一起, 充斥在口鼻間。

顧長晉舌尖抵住她的舌根, 雙手掐住她下頜, 低沉的聲嗓裡帶了絲焦灼的祈求。

“咽下去, 容昭昭, 快咽下去!”

懷裡的姑娘半闔著眼,身子輕輕抽搐,藥液摻著鮮紅的血從她唇間逸出,“嘀嗒”“嘀嗒”沒入衣襟。│思│兔│在│線│閱│讀│

她吞咽不了了。

這是“三更天”,是老太醫也要束手無策的“三更天”。

顧長晉粗糙的指腹不停擦著她唇角的血,淚水逐漸模糊了視線。

“不可以。”他搖著頭,“容昭昭,不可以這樣。”

朦朧的視野裡,她的唇緩緩蠕動了下,顧長晉將耳朵貼向她唇邊。

“娘,昭昭好疼啊。”

一句話,叫他痛入心扉,如千刀萬剮。

顧長晉緊緊貼著她的臉,淚水從眼角滑落。

怎麼辦,顧長晉,她在喊疼。

恍惚間,他好似又看見了阿追。

它被喂了藥,躺在地上輕輕抽搐著,口吐白沫,雙目發直。

它望著他,從來驕矜不馴的眸子,頭一回起了哀求之意。

這隻自他出生後便一直陪伴著他長大,便是麵對頭狼也不曾示弱過的獒犬,正哀哀地求著他,殺了它,讓它解脫。

短匕刺入它心臟之時,它喉頭輕輕嗚咽一聲,清澈的眸子滾出一滴淚。

這是阿追在與他告彆。

而現在,她在喊疼。

她在喊疼,顧長晉。

顧長晉狠狠閉上眼,無法自已的嗚咽聲在繃緊的牙關裡一聲一聲溢出。

他抬起冰涼的指,沾血的唇眷戀地摩挲著她的發,旋即輕輕按住她耳下微弱的脈搏,在她耳邊緩緩道:“我們昭昭,不疼了。”

懷中的姑娘慢慢閉上眼。

顧長晉鬆了手,將頭埋入她頸間。

——“顧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掃尾子,你,你就是,大尾巴狼。”

——“四時有令,顧允直,我要你終此一生,皆逃不脫我。”

——“你知道一個人的喜歡都是有時限的嗎?顧允直,我會不喜歡你,總有一日,我會不再喜歡你。”

——“顧長晉,你就沒有話要與我說麼?”

他那樣喜歡她,那樣喜歡。

可那些難以啟齒的情深,那些深埋心底難以訴諸於口的愛意,再也沒有機會說與她聽了。

顧長晉一動不動地抱著容舒,猶如一尊塑像。

雷聲滾滾而過,木門敞著,雨水從廊下潑入。

椎雲跨過門檻,靜靜立在顧長晉身後,良久,他啞聲道:“主子,常吉死了。”

……

雨停了,層雲散去,曦光從東邊亮起。

顧長晉在劇痛中睜開眼。

他盯著屋頂上的房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忽然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從唇角話落。

篝火裡的木炭“劈啪”響了聲,木屋裡除了他,便再無旁的人。

顧長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