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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護。

眼下便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坤寧宮的戚皇後。

顧長晉與許鸝兒隻說了片刻話便回了值房,之後便一語不發地埋首案牘。

傍晚常吉來接,主仆二人一路無言。

顧長晉下了馬車便疾步往裡走,常吉默默跟在他身後。

直到顧長晉在一個岔路口走錯了路後,方忍不住開口道:“主子,那是去鬆思院的路。”

男人腳步驟然一頓。

他本該回書房的。

這幾日他下了值就直接回書房,不曾再去過鬆思院。方才下馬車時腦子下達的指令,也是去書房。

可不知為何,身體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隻想往鬆思院去。若不是常吉喊的那一聲,他甚至發現不了自己走錯了路。

就好像,去鬆思院,從來都不是一條錯的路。

顧長晉轉過身,也沒看常吉,沉默著往書房去。

正是黃昏人靜的時分,樹影婆娑,寂寂斜陽臥在梧桐樹梢裡。

梧桐樹下,少女提著盞青紗燈,正默默數著地上的落葉。

顧長晉住了腳,靜靜望著樹下那道窈窕纖柔的身影。

然後,很奇異的,那些蔓延在血肉骨骼裡的火,仿佛都得到了安撫,十分順服地寂了下來。

不再覺得疼痛了,甚至連心裡那沉沉悶悶的陰鬱也在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噗通”“噗通”的心悸感。

晚晴漸消,暮色沾上他的眉眼,而少女手中的燈愈發亮,柔光照亮了她回眸的那一瞬,她眸子裡似有浩瀚星河。

顧長晉呼吸輕輕一窒。

容舒已經好些日子不曾見過顧長晉了。

他隻在鬆思院過了一夜,自那日之後,他便又回了書房,日日皆是早出晚歸的,二人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今日嘉佑帝令人將許鸝兒案的判牘張在刑部官衙外,整個上京的百姓們都跑去看。

不知多少老百姓在叫好,有些膽子大的還等在楊榮押往大理寺獄的路上,往他的囚車扔石子。

盈月與盈雀一大早也在說著這事,若不是被張媽媽喝止,盈雀都想悄悄跑去大街上看那楊榮被扔石子兒。

容舒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日。

前世的這一日,金氏身亡,楊榮被押入大理寺獄,而許鸝兒第二日被發現自縊在驛館裡,死前還留下了一封血書。

血書的內容容舒不知曉,顧長晉亦不曾同她說過。

但那時整個上京的百姓都在道,許鸝兒是因著喪母之痛悲痛欲絕,又不忿楊榮的叔叔楊旭隻手遮天、縱容東廠以及北鎮撫司的人害死她母親,這才留下血書,自尋了短見。

許鸝兒自縊之事在上京鬨得沸沸揚揚的,老百姓們也不再為官衙外那判牘叫好了,個個都在說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未伏法,許鸝兒與金氏死不瞑目。

容舒記得,許鸝兒是天明的時候被人發現屍首的,那時她死了不到三個時辰。

也就是說,許鸝兒是在子時自縊的,而現在,離她自縊還有兩個多時辰。

容舒沒提燈的手攥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顧長晉認出,那是她回府之日從侯府帶回來的參榮丸。

男人抿了抿唇角。

她這是又來給他送參榮丸了?

不是說了,他在服藥,不能吃這參榮丸的麼?

容舒倒是不知曉這男人心裡有了這樣大的誤會。

提著燈款步走向他,淡笑了下,道:“妾身聽聞郎君先前辦的案子今兒終於水落石出了,妾身有一個不情之請,想拜托郎君。”

不情之請?

顧長晉低眼掃了掃她瑩白小手攥著的匣子,神色淡淡道:“什麼事?你說。”

“許姑娘的母親今日故去,許姑娘此時定不好受,她先前在楊榮府上也受了磋磨,驟然失去至親,隻怕身子會受不住,妾身便想著去給她送些參榮丸,聊表心意。”

這番話容舒已經練了一下午,說起話來臉不紅氣不喘,把個不忿、同情又心酸的語氣拿捏得極好。

隻她心裡頭到底沒底,提著燈籠的手忍不住捏緊了那長長的木柄。

顧長晉眯了眯眼。

上回她同他提起楊旭的義子時,也有這樣的小動作。

這大抵是她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小習慣,一緊張,那削蔥似的指便忍不住要捏東西。

可她在緊張什麼呢?

顧長晉不露鋒芒的目光緩而慢地巡過她的臉,旋即定在她那雙清澈的烏黑的眼。

那裡頭乾乾淨淨的,帶了點溫潤婉約的笑意。

顧長晉長指敲了下腿側,慢慢思忖著。

理智上,他不該應下的。

金氏的屍首如今就停在城郊的義莊,戚皇後開恩,賜下梓木棺槨厚葬了金氏,且允了許鸝兒將金氏的棺槨送上大慈恩寺停靈四十九日。

大慈恩寺那地兒,素來非皇親貴胄不得停靈。戚皇後憐惜金氏一片慈母之心,這才破了例。

許鸝兒今個就宿在離義莊不遠的驛館裡,明兒一早,驛館的人會送她去義莊,讓她親自扶靈去大慈恩寺。

男人遲遲不語,容舒對此早有預料。

前世當許鸝兒與金氏尚在獄中時,容舒就問過一回,能否給她們母女二人送些吃食衣裳。

那時顧長晉冷淡地拒了。

今兒這要求可比送吃食衣裳要出格多了,他定然不會應。

實際上,容舒本就沒想去見許鸝兒。

不過是想借著顧長晉的手,救下許鸝兒罷了。

許鸝兒的死並非表麵上看起來那般簡單。

人人都說她是自縊而亡的,但容舒知曉,許鸝兒的死有蹊蹺。

前世若不是她,許鸝兒興許不會死。

她早就想好了,先提一個顧長晉會拒絕的請求。等他拒了之後,再提一個不那麼出格的,那會他大抵就會應。

從前就是這樣,隻要他拒了她一件事,那麼在第二件事上多半會應。

捏著燈柄的手指微微一鬆,容舒覺著眼下這時機正正好,可腹中醞釀了許久的話都要到嘴邊了,對麵那青袍凜凜的郎君倏地長眉一鬆,淡淡道了聲:

“常吉,去備馬車,我帶夫人出去一趟。”

第二十三章

殘陽撤走最後一絲餘暉。

馬車轔轔行在夜色裡, 往城門外那處驛館去。

容舒抱著個木匣子,到這會都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顧長晉竟然應了?

居然……這麼好說話?

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嬌——頭一遭呢。

她原是想讓顧長晉替她去驛館送參榮丸的,以她對顧長晉的了解, 一旦他拒了她見許鸝兒的請求, 定會應下替她送藥的事。

哪曾想, 他竟沒拒她,還親自帶她來。

容舒抬眸往對麵看了眼。

男人依舊是一身青色官袍,正側頭看窗外, 冷玉般的臉沒甚表情。

自打上了馬車後,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這樣冷冷淡淡、不愛說話的顧長晉倒是容舒熟悉的那個顧長晉。

雖然相顧無言,但容舒十分自得其樂。

唇角微微彎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輪月牙兒。

前世她為著許鸝兒的死難過了好一陣子, 總有種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の思の兔の網の

許鸝兒自縊的那一夜, 顧長晉原是想讓橫平去京郊的驛館守著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楊旭義子的事,顧長晉當即便去了書房,半個時辰後,常吉與橫平匆匆離開了顧府, 隻他們都沒有立即去驛館, 等辦完事再去時,許鸝兒已經死了。

容舒無數次想, 如果那夜她沒多嘴,把話往後壓一壓,橫平便能及時去驛館, 興許就能救下許鸝兒。

她為此愧疚了許久, 張媽媽還曾安慰她, 說正是因為許鸝兒自儘以及她留下的血書, 才會激起整個順天府百姓對廠衛的痛恨。

那已經是許鸝兒自縊後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節, 上萬名百姓齊齊聚集在東廠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額下,對著大門破口大罵,嚷嚷著要楊旭為許鸝兒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設立東廠與錦衣衛後,這兩處機構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興起了多少腥風血雨。

這麼多年來,廠衛在大胤是積威已久,哪裡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東廠那名掌刑千戶於是領著十來名番役出來,對那群鬨得最凶的百姓悶頭一頓毒打。卻不料這番殺雞儆猴的行徑壓根兒沒震懾到百姓們,反倒是激起了他們的血性。

上萬名百姓們一擁而上,將那掌刑千戶並幾名番役生生打死了。這事情後來鬨得極大,連金吾衛都出動了。

但正是有了這樣一場浩浩蕩蕩的風波,顧長晉之後才會那般順利地扳倒楊旭一黨。

是以張媽媽才會對容舒說,許鸝兒死得其所。

“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楊榮糟蹋過,名聲已毀。她娘死後,她又落到個舉目無親的境地。活在這世上已是沒甚盼頭,還不如死了痛快,還能煽動起一場風波來,也算是死得值了。”

張媽媽的話裡有嗟歎有感慨,卻並不覺著惋惜。

大抵這世間大多數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罷,一個女子沒了清白沒了名聲,那一輩子就毀了,還不如一根白綾了結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張媽媽話中的意思,可她始終覺得,不該如此的。

對一個不該死的人來說,從來就沒有死得其所這樣的事。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容舒也是死過一遭的人,死有什麼好的?

螻蟻尚且苟命。

前世若不是知曉自己不管如何都沒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幾次嬌,多吃點珍饈美饌,多去看看這世間的大好河山。

金氏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曉女兒在她死後,也會慘死,隻怕要死不瞑目。

後來容舒也曾問過顧長晉的,問他覺不覺著許鸝兒死得其所?

那時顧長晉正坐在榻上看書,聞言便從書裡抬起眼,淡淡道:“許鸝兒不該死。”

她問得分明不是許鸝兒該不該死,想不想死,顧長晉那話屬實是答非所問。

可容舒明白顧長晉的意思。

許鸝兒才是那個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帶來什麼好處,她都該好好活著。

為自己,為金氏。

馬車一個顛簸,那半開的車牖“啪嗒”一聲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發現對麵那郎君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正頭枕椅背,半闔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這般垂眼看人時,仿佛還多了點風流之態。

隻他那目光委實是太逼人,那點子風流的意態自也蕩然無存。

他不是頭一回這樣看她了,每回他這樣看人時,容舒總有種好似自己做了壞事而無所遁形的錯覺。

上回在書房,她還曾坦坦蕩蕩問他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