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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陪著陛下。”

李妄看著種蘇,表情顯而易見的緩和些許。

種蘇跟在李妄身後,緩緩步入殿內。

此殿主人正是先帝康武帝李巍。

李巍既已在世人麵前“複活”,其身份自然也隨之恢複,如今算是太上皇,從原來的地方搬入這處僻靜的宮殿,楊萬頃等一乾老臣幾次來看望過,然則李巍已完全不記得他們,隻要醒著,有精神,便終日嘶吼著要殺人,楊萬頃等人見了他這瘋癲狀態,算明白和理解為何當初李妄會將人藏匿起來,對外宣稱薨逝——從那場政變落敗後,他便已這般。

雖說李妄也有自己的目的,但好歹李巍也曾是一代帝君,以他的脾性,如此讓世人知曉他這般的瘋癲狼狽,還不如體麵的“死去”或消失。

殿中點著燈,本是溫暖明亮的燭火卻因李巍的嘶吼與詛咒而顯出幾分陰森意味。

李巍身體已殘,卻仍暴戾凶狠,不斷試圖拔出侍衛佩劍,侍衛們無法,隻得用繩索強行將他捆縛起來,令他不得動彈,以免自傷和傷人。

“陛下。”侍衛和宮人們見到李妄,便紛紛拜見。

譚德德做了個手勢,所有人便全部離開。

殿內瞬間靜謐空蕩,唯餘李巍粗重的喘熄聲,風箱一般,呼啦呼啦,極其令人不適。

種蘇站在李妄身後,稍稍打量這位先帝。

他已垂垂老矣,比實際年齡要老許多許多,身體枯瘦如柴,仍舊披頭散發,頭發胡亂的搭在肩上麵上,露出一雙充滿戾氣與怨恨的蒼老雙目。

民間對這位先帝的評價最多的是他暴戾弑殺,據說個性專斷殘暴,陰狠毒辣……這種東西向來眾說紛紜,多少有些失真,但這位先帝的舉止言行,以及這雙眼睛,還有先前了解到的他的所作所為,令種蘇覺得,這些傳言並非虛假,隻怕年輕時候的先帝比傳言更甚。

某種程度來上,他也不算一無是處,至少當年曾重擊邊境外族入侵,為日後李妄解決外患打下了基礎。

但或許是因為這些勝利衝昏了李巍頭腦,令他迫不及待想要擺脫和鏟除王家勢力,最終敗在了急於求成上。

但即便他當初成功掌權,也不見得是位好皇帝,他野心太大,比起恢複國力發展民生,他更喜歡擴張勢力,以暴製暴,讓所有人匍匐在地,唯他馬首是瞻,成就他所謂的“千秋霸業”。

也有人說李妄亦專斷暴戾,冷酷無情,但那是與李巍不一樣的。李巍是本性,對李妄而言,那些更多隻是他執政的手段與方式。

即便李妄真有些許冷漠無情,對他的朝臣子民不夠親厚,但他從不曾漠視生命,不會為了帝王野心而罔顧百姓生命與生存。

“是你。”

李巍發現了李妄,他幾乎不記得所有人,卻偏偏記得這個他想要殺掉的兒子。

“又來了。”李巍微微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李妄,“孽種還敢來,就這麼想死嗎?”

李妄負手而立,冷冷的看著他。

“你怎麼還活著?”李巍坐在輪椅中,雖然坐著,卻仿佛居高臨下,眼中是毫不遮掩的鄙夷與厭惡,恨道,“你怎麼還未死。你根本就不該到這世上來。沒人盼你來,王家也不過當你是條狗而已。你們王家不知廉恥,你母親早已非完壁之身,卻將她強嫁於我,惡心至極。”

種蘇一驚,想起曾聽過的一則傳言,說先後入宮為後之前,曾有心儀之人,因家族棒打鴛鴦,方被迫分開。

此傳言無甚佐證,都隻當話本故事聽聽而已。

如今李巍所言,卻更深一層。

如果他所言為真,先後對李妄的態度也就有了合理釋疑,否則很難解釋一個母親對親生兒子那般的怨恨與漠視。隻因那非她所願,非她與心儀之人生下的孩子。

或許先後也是個可憐人,但小孩何其無辜,她對待李妄的態度令人發指。

種蘇看向李妄。

李妄神情絲毫未變,波瀾不驚。很顯然,在此之前,這樣的言語咒罵已非第一次。他冷冷的看著,猶如看一隻瘋狗。

“王家試圖用你這孽種來控製我李家江山,休想!流著他王家血脈的人也配!孽種,你根本不配,不配做我李家子孫,不配做我李巍之子!”李巍怒聲大吼,惡狠狠的嘶聲咒罵。

“應該一開始就將你掐死……殺了你……孽種……要殺了你……”

李巍狀若瘋癲,眼神與言語極儘惡毒。

李妄早已習慣,幼時便已聽過,如今即便咒罵的更嚴重些,他又瘋癲如此,李妄亦早已習慣,或者說麻木,心如止水。他漠然看著李巍,正要開口,忽然旁側傳來一聲怒喝

“閉嘴!”那是種蘇的聲音,清晰響亮,“你才不配做他父親!你這個瘋子!”

片刻後,種蘇站在殿外樹下等候李妄。

殿中,李巍仍死死盯著,口中重複著那些話語。

李妄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漫不經心,幾分淺淡,卻極具諷刺意味,又充滿了憐憫。

幾乎一瞬間,令李巍混亂的記憶回到八年前那場政變後的感受裡。彼時十二歲的李妄便是這般扯起嘴角,輕蔑的宣告了他的失敗。

如今,這笑容再一次告訴他,他又被打敗,敗在他從來瞧不上,冷血漠視的人手中。

這一次他敗的更為徹底。因那些東西已完全再不能傷害李妄。

李巍終究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而不被希冀出生,不容於他的李妄,卻不僅活了下來,且活的好好的,即將創造一個大康盛世,也即將擁有他本該擁有的,渴望的一切。

“多活幾年,好好看著。”

李妄淡淡的說,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李巍痛苦憤怒的吼聲,卻很快被厚重的殿門隔絕。

“走吧。”

李妄朝種蘇說。

天已徹底黑了下去,一彎朗月照耀大地。種蘇與李妄並肩離開這陰森的宮殿,走入月色之中。

“還在生氣?”李妄側首打量種蘇神色。

種蘇已平靜下來,隻眉頭不自覺的微微蹙著。

“還未見過你生氣。”李妄說,唇角微微勾起,“看來你也會生氣。”

“……是人都有脾氣,微臣當然也會生氣。”種蘇頓了頓,說,“對不起。”

“為何道歉?”

“他畢竟是……”

於公,李巍畢竟是先帝,如今身份乃太上皇,於私,他是長者,是長輩。種蘇本無說話的餘地,隻是李巍那一句句孽種,一句句不配,實在太戳心,太過令人憤怒,於是少見的難以自控,就那麼脫口而出。

李妄平靜的表情更令她心口堵塞,說不出的沉悶。

“這將是朕最後一次見他。”李妄說。

種蘇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李巍已恢複身份,但李妄顯然未打算將他留在宮中,這些日子裡必然已議好日後關於李巍的安置。多半送至其他行宮或彆的地方。

這一去,李妄將不會再見他,直至李巍生老病死。

“你沒有說錯,”李妄的聲音仍舊未有什麼起伏,十分平靜,“事實上,他早已算不得父親。”

四歲那年,李妄有了皇弟,那是第一次見到李巍麵上露出笑容,再過幾日,皇弟夭折,李巍麵上笑容消失,轉而對李妄更加冷漠,仿佛是他害了皇弟性命。

六歲那年,他無意中聽見李巍的秘密,原來皇弟還活著。他離開的及時,卻仍被李巍懷疑,李妄永遠記得李巍當時的眼神,接著一腳踢在他心口。

那一腳令小小的李妄明白,無論他聽沒聽見秘密,李巍那一刻都是真想殺了他。

正是那一腳,讓李妄徹底清楚,李巍大抵從未將他當做過兒子,自始至終,隻是仇人,厭惡至極,欲除之而後快的仇人。

也正是那一腳,讓李妄認清了自己真正的處境,轉而不再有任何疑惑與奢求,開始以玩耍之名,組建自己的親衛隊,以及暗中開始籌謀和培養影隊,拉攏楊萬頃與朝臣,周旋及利用王家等……③本③作③品③由③思③兔③網③提③供③線③上③閱③讀③

他雖受先帝厭惡,但作為大康唯一的儲君,自小接受的便是治國用人之術,更何況當初朝中如楊萬頃等人本也對先帝治國之策心生不滿……

李巍視李妄如仇敵,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小小年紀的李妄

李妄成功了,成為最終贏家。

所有人或稱讚,或欽佩,或懼怕他,事實上,眾人對他幼時的處境都一清二楚,但哪怕楊道濟,頗有幾分唏噓與憐憫,卻更多的也是權衡利弊,審時度勢因長遠大局而選擇了他,站在他這一邊。

種蘇是唯一一個,因李妄這個人,無關其他,而純粹維護他的。

“所以你不必說對不起。”李妄說,“朕反而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

種蘇沒有說話,看著地上兩人的影子,一長一短。

李妄並不大喜歡回憶往事,隻是今日見了李巍,又恰好種蘇在身旁,有所觸動,便說了些。種蘇總能令他不設防,毫無顧忌,身心放鬆。

他與李巍的關係,與其說是父子,不如說是對手更為恰當,你死我活的對手。

“但陛下還是未真正殺了他。”種蘇低聲道。

事實上,李妄是完全可以讓其真正消失的。哪怕要對付王道濟,也不是非用到他不可。

“嗯。”李妄淡淡道,過得片刻,方再度開口,“幼時他曾帶我騎過一回馬。”

那是李妄四歲前的某一日,李巍忽然心血來潮,帶著李妄騎馬跑了一圈。僅有的一次。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種蘇心中那股悶悶的感覺更重,說不清道不明,隻覺有些難受,從不曾有過的感受。

不,並非第一次這種感覺了,在之前聽到李妄從前的事,看著李妄雨天心疾發作時等,都曾有過類似的感受。

隻是那時它們尚且輕淺,埋藏在深處,不易察覺,如今卻欲破土而出,露出它的真麵容。

“陛下從前是不是很難過?”種蘇輕輕問。

李妄知她問的是小時候,眉頭微微一揚,輕描淡寫道:“不記得了。”

他也許說的是實話,種蘇知道眼前的人如今身為九五至尊,已強大到無人敢逆,無人能傷,卻仍忍不住為他曾經的遭遇而難過。

不能細想他如何獨自一人度過那些黑暗時光。

宮人與侍衛已被譚德德打發,離的很遠很遠,偌大的皇宮內,似隻剩下種蘇與李妄二人。

種蘇腳步越來越慢,慢慢停下來,看著前方李妄修長的背影。晚風吹來,吹起李妄的袖袍與衣擺。

李妄很快察覺種蘇落後,立刻停下來,回身尋她。

“你……”李妄注視種蘇麵容,覺得似乎有些不對。

種蘇距他幾步之遙安靜的站著,今日月光明朗,仿佛月色與整個星河皆落入她眼中,蕩漾著不可名狀的溫柔。

“怎麼了?”李妄溫聲道。

他深邃漆黑的雙眼裡,唯有種蘇一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