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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畢,李妄從懷中取出一隻白玉雕花小瓷瓶,說:“龍格次走時送了瓶他們族中的酒,一直未喝,今日想嘗嘗。”

這麼一說,種蘇便明白了,想來李妄今日突發興致,想要小酌一杯,於是想到了自己。

既如此,種蘇便不再多說,讓桑桑上了幾盤小食與點心,在廳中榻上擺上案幾。

屬實有點簡陋,但既然李妄不在意,種蘇也就從善如流,朋友間向來心意最重要,倒也不必太拘於形式。

“都出去吧。”李妄說。

李妄隻帶了譚笑笑,其他侍衛均隱蔽散在院外四周,不曾進來,桑桑與陸清純看著種蘇。

種蘇看懂桑桑眼中的擔憂,示意無事,不必擔心,桑桑隻好與陸清純一道退下,領著譚笑笑去了偏廳。

夜色漸濃,月上柳梢,種蘇與李妄在燈下對坐。

李妄脫了鬥篷,摘下麵具,露出英俊的麵容。屈指一算,兩人足有近半月未曾相見,此時房中隻餘二人,一時間兩人都未說話。

自上次聽完李琬的講述,種蘇心中總有點悶悶的,仿佛一塊石頭壓在那裡,如今見了李妄,便不由自主想起李琬所述,想起李妄幼時的遭遇。

他是否已經遺忘?是否已經自愈?或者早已不在乎?

種蘇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並非同情憐憫,如若有同情憐憫,亦是對小時候的太子李妄,而現在的李妄,是一國之君,天下萬民的王,比任何人都要強大,同情二字用不到他身上,種蘇卻說不清心中那種感覺,細細密密,不上不下。

仿佛小時候看見哭泣的夥伴,想要上前抱抱他,亦像看見受傷的貓,忍不住有點難受,恨不得打死使貓兒受傷的人。

“看什麼?”李妄抬眸暼種蘇。

那是種蘇熟悉的眼神,種蘇頓時笑起來,心頭悶悶的感覺消散。往事不可追,如今已沒人再能傷他,唯願他當下,以後都能開心。

而她一日與他為友,便會儘力讓他開心,這種心情再無關利益,無關“保命”,隻是純粹的願他好。

種蘇發現李妄似乎消瘦了些,但精神要比之前好,不像前幾日,哪怕與佳人相約,也有種沉鬱的氣息。

李妄沒有對她說起選妃之事,種蘇自然也不會提及,李妄今日想要喝酒,或許因為政務繁累,也或許正因選妃無果而煩心。

爐上的水咕嘟咕嘟開始冒泡,種蘇用筷子挾著酒杯,浸入水中燙洗,洗淨後晾乾,打開李妄帶來的酒,各倒了一杯。

“好香。”

那小酒瓶看著平平無奇,孰料裡頭酒液倒出來卻無比驚豔,酒水呈淡淡粉色,酒香撲鼻。

那香味似花朵,又似蜂蜜,無法言說,聞之便令人陶醉,仿佛置身百花之中。

“這是什麼酒,怎麼這麼香?”

“花田醉。”李妄答道。

“是焉赭特產?以前沒聽過。”種蘇道。

“焉赭人也擅釀酒,隻是名氣不如他們的馬。”李妄頓了頓,說,“龍格次說此酒乃特釀,在焉赭也不是人人都會。”

此話也相當於“不是人人都喝的到了”,種蘇笑道:“今日有幸,沾燕兄的光,倒要好好嘗嘗了。”

種蘇在外對喝酒很謹慎,能不喝便不喝,如今在自己家中,小酌一杯倒無妨,她對自己酒量心中有數,而李妄有心疾,亦隻能淺嘗輒止,不可能飲多,況且那小酒瓶裡也就頂多再一杯的量,兩人全喝了也不大可能醉。

種蘇先吃了點小食墊墊肚子,而後端起酒杯,啜飲一口。

嗯?

與想象中的味道不一樣,或者說遠不及想象中的好喝,比之它的香味,其口感差之十萬八千裡,甚至如同白開水一般,非常淡。

種蘇稍巴了一下嘴唇,一時不知該如何評價。

“不好喝?”李妄問道。

他坐在種蘇對麵,一直看著她,看著她慢慢的又喝了口,眼波一閃,眼神略顯複雜。

“……不大好喝。”種蘇如實道。

“此酒初嘗似水,三口後方顯真味,其後勁綿延無窮,不可貪杯。”李妄緩緩說道。

“哦,還有這般講究?那我再喝一口。”種蘇剛剛已經喝過兩口,緊接著喝下第三口,杯中也就還剩個底。

“嗯?好像還是一樣的味道啊。”種蘇笑了起來,“該不會龍殿下故弄玄虛吧。”

李妄沒有說話,沉默的坐著,注視著種蘇。

“……怎麼了?”種蘇微微揚眉,道,“燕兄怎麼這般看著我?”

房中角落裡點著兩盞燈,種蘇與李妄所坐的矮榻旁亦掛著一盞燈籠,燈罩上畫著蝴蝶,成雙成對的翩翩飛舞。

李妄仍未說話,他麵前的酒一口未動,種蘇卻已注意不到,她忽然發現了好玩的東西。

“咦,蝴蝶怎麼跑你眼睛裡去了?”

種蘇瞪大雙眼,盯著李妄看,現出疑惑之色,緊接著,她雙眼眯起,鼻翼微動,嗅了嗅空中,“燕兄,你有沒有聞到,好香!”

好香好香!種蘇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溫暖的春天裡,身周乃大片大片的花田,什麼花都有,仿佛天底下所有的花兒都彙聚此處,開的姹紫嫣紅,璀璨荼蘼。

“你醉了。”一個聲音傳來,聲音似乎都帶著花的味道。

“沒醉啊。”種蘇眯起眼,看向聲音來處。

她認出那張臉,便笑起來。

外頭街市人聲隱約傳來,桑桑等人待在偏房,不敢來打擾,小院中一片寂靜。

李妄坐在案前,眼中映出種蘇臉泛紅暈的模樣。

“此酒名花田醉,又名情人癡,哪怕千杯不醉的人喝了它,也一杯就倒。”龍格次贈酒時朝李妄道,“飲此酒一杯,哪怕是生死仇敵,也能立刻溫順如羊。兩杯則即便不認得你是誰,也能任你為所欲為,三杯嘛,哪怕你要他的命,也能給你。”

“此酒集天下百餘種奇花釀製而成,雖有奇效,卻對人體無害。平日飲酌少量,亦可有助養顏睡眠。三年方出這麼幾小瓶,可謂千金難求。今特贈陛下一瓶,還請陛下笑納。”

李妄端起自己麵前的酒杯,看來龍格次沒有誇大其詞,至少此酒見效很快,短短時間,便真的醉了。

不過李妄並不想種蘇不認得他是誰,也不想要她的命,所以隻給她喝了一小杯。

“種卿。”李妄目光清醒,看著種蘇。

“嗯?”

“認不認得我是誰?”

種蘇醉意朦朧,卻答道:“認得的。燕兄。”

“很好。”

種蘇隻覺整個人暖洋洋而輕飄飄的,像睡在花海,又像躺在雲端。

對麵的李妄也溫和的不像話,種蘇忍不住對他露出笑容。

那笑容如同春風,瞬間拂去李妄心頭的最後一抹躁鬱,事實上,從來到這小院,看見她的那一刻,連日來的心煩意亂便刹那靜了下來。

這些時日以來,李妄輾轉反側,折騰來去,不得不承認一個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承認事實不難,隻是不明白,為何偏偏是她?為何她偏偏是個男子?

李妄不覺得自己有斷袖之癖,然而又改變不了種蘇的性彆。

李妄很不喜歡這種被牽製的感覺。

自六歲徹底認清事實後,就沒有什麼能夠牽動他真正的情緒,無論是暗中的潛伏謀劃,還是後來的血濺宮廷,抑或登基後麵對錯綜複雜,危機四湧的邊境戰事與朝堂政鬥,他都冷靜,或者說漠然。

該賞的賞,該殺的殺,不管獎賞還是懲罰,都不過是作為帝王的禦人之術罷了。而不論是阿諛奉承真心感謝,還是痛恨咒罵,李妄從來波瀾不驚心如止水。∮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向來由他掌控著彆人,無人能牽動他內心。

直到種蘇的出現。

種蘇究竟是何時開始影響著李妄的?李妄認真想過,卻無從確定,或許從街頭最初遇見的那一日,她在春天燦陽裡第一次朝他笑時,便埋下了種子。又或許小巷中荒唐的初遇,便已諸事注定。

種蘇真的醉了,雙眼迷離,麵孔發紅,李妄不動,她也不動,隻安安靜靜的坐著,迷茫的看著李妄。

“喝水。”

李妄將杯子涮了涮,倒了一杯溫水,遞給種蘇,種蘇哦了一聲,順從接過,慢慢的喝下去。

她的嘴唇紅潤,嬌嫩,喝過水後泛著溼潤的水光,完全不像男子的嘴唇。

李妄對男女之情素來無感,先帝先後給他做了世上最壞的“榜樣”,從小便扼殺了他對這方麵的所有好感,哪怕讀過萬卷書,長大成熟,知道不可一概而論,卻也無法提起興趣。

娶妻生子對李妄來說,皆為可有可無之事。非要成的話,選個互相不討厭的,誰都行,不必琴瑟和鳴,甚至不用相敬如賓,隻要不吵不鬨就無所謂。

也可能有朝一日煩了,直接扔了這皇位,就更什麼都不必管了,任那些朝臣如何催去。

這是李妄能做出來的事。

事實上李妄對皇權並不在乎,隻是出身無法選擇,既身在帝王家,不爭也會死,那自然要做那個掌握生殺大權之人,而身在其位謀其事,他治理這個國家,不過僅僅是基於這點而已。

李妄對皇室,對滿朝文武,對天下百姓,世間萬物,都沒什麼感情,或者說相當漠然。

無論血流成河,還是繁花似錦,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就如同從出生起,所有人均隻視他為工具,玩物和一個身份一般,他看這天下人與萬事萬物,也不過如此。

他做著能做的事,其餘之事漠不關心,也無甚興趣,僅此而已。

種蘇慢慢喝完了那杯茶水,放下茶杯,複又呆呆的看著李妄,仿佛在等待李妄的指示。

“還喝不喝?李妄說。

種蘇看著李妄,想了想,搖搖頭。

李妄是萬民的王,九五至尊,坐擁天下,然而其內心深處卻是一座荒蕪城,那裡黯淡無光,烏雲密布,雜草叢生,充斥著陰冷,壓抑的氣息。

忽然有一日,闖進來一個人,將天上烏雲撕開一個口子,陽光與雨露悄然而至,她在城中走來走去,這裡溜達那裡溜達,溜達到哪裡,陽光雨露就跟到哪裡。

李妄起先隻是冷眼看著,但漸漸的會好奇,她又去了哪裡,在乾什麼,會忍不住時時去看一下。

待察覺到不對時,為時已晚。她已幾乎逛遍全城,處處留有她的痕跡。

她甚至還在城中原本貧瘠的土壤上種了花兒,隻要她一來,那些花兒便迎風綻放。

從前李妄不知情之一字,如今漸知其意。

從前覺得如果非要成婚,似乎誰都行,如今知道並非如此。

李妄的荒蕪城裡,這麼多年隻能進來個種蘇,以後也隻能容她一人,容她一人在城中逍遙放肆。

月亮靜靜的懸掛天際,從房中看出去,恰好能看到半彎月亮。

種蘇呆坐了半晌,迷茫的四處看看,然後視線轉向門外,看著月亮,忽然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