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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境撫寧鎮外有一座出了名的仙山,名喚歸遠。相傳歸遠山裡住了個神仙,性子恬靜寡淡不理世事,獨獨會對路過此處的人賜福,故而每有人至此都會添一抔土,求其保佑平安,經年日久,小山漸高,又過了百來風吹雨打,山上長了許多樹木雜草,峰巒高聳,成就了如今的歸遠山。

因著這山,撫寧鎮成了遠近聞名的福地。

啪——

茶樓裡的醒木聲喚起了今日的熱鬨,說書先生一口茶潤了口,關子賣儘,一搖折扇。

“上回書說道,那穢玡從天而降,模樣醜陋,其四肢骨瘦如柴卻肚大如鬥,喜食人肉喝人血,致使民不聊生,百姓惶惶度日……”

說書先生的話音隨著包子的香味飄了很遠,白煙散儘的巷尾衣鋪裡,店掌櫃的剛開了鋪子門,一七八歲的小童撒腿跑了出去,掌櫃的吐著白氣喊著:“又跑去耍,先生教的功課不做,回頭被打了手板回來我接著打你屁股!”

小童嬉笑著跑得飛快,轉眼身邊就聚了三四個,一同跑到茶館門口,對著說書先生大喊:“先生見過穢岈嘛,就會吹牛!”

茶館每日就靠著說書先生留客做生意,哪容得他們攪合,店小二揮著抹布跑過來:“去去去,出去玩去,小心去你家跟你爹告狀!”

小孩們一哄而散卻不跑遠,在人群裡東竄西竄,躲著飛在空中的抹布,扮鬼臉喊道:“吹牛皮吹牛皮,李先生就會吹牛皮!”

聽見這話,說書李先生登時不樂意了,吹著胡子喊道:“你們這群小猢猻,那、那穢岈是我杜撰的嗎?元紀年書裡都有記載,穢岈是天漏了個大洞而降下的穢物,是人本不應承受的災厄,一看你們就沒好好學過史,如今在那溪衢峰上還有當年補了天的畢翊仙尊坐鎮,你這種口無遮攔的小娃娃,趕緊讓你家大人去北坡添點土。”

北坡說的就是仙山歸遠的山腳,添點土便是去去晦氣的意思,大多做了虧心事的人都會去歸遠山添一抔土,至於有沒有用那就是仁者見仁了。

不管靈不靈這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哪知道這些,吐著舌頭還在念叨吹牛皮。

店裡坐著的本就是閒人,磕著瓜子看熱鬨,李先生敲了幾次醒木都沒能拉回聽客的注意,掌櫃的大叫店小二趕緊將小孩兒哄走,店小二一人哪裡能對付那麼多小滑頭,左跑右鑽,被耍的團團轉。

在路人“唉唉唉”的聲音裡,店小二一個不留神踩到個滑唧唧的東西——不知被哪個倒黴催的扔了個破皮包子,店小二“哎呦”一聲,大半個身子失了控製,隻剩個腦袋拚命向後仰卻無濟於事,吱哇亂叫地向著迎麵走來的人衝去。

摔個狗啃屎不說肯定還要被罵一頓,店小二心裡哀嚎,在閉眼的前一瞬卻晃了眼。

白光一閃,腰部被人輕輕一托,失控的身體奇跡般地一一歸位,雙腳好像自己有了意識,在地上搗騰兩下後站穩,店小二這才睜大了眼睛,顧不得這不合常理的一幕,連忙彎腰:“對不住對不住,方才一不小心滑了腳……”

掌櫃的緊跟著跑了過來,一手摁著店小二的脖子,彎腰賠笑:“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夥計著實毛躁了些,無心衝撞貴人,望貴人海涵。若是貴人無事,可願到小店小坐片刻,小的備上好茶賠罪。”

店掌櫃來得匆忙,沒顧得上看人模樣,說話的空擋偷偷掀著眼皮,月白色的衣袍看不出是什麼布料,微風拂過,撩起身後的發絲竟是一片雪白。

老人?

掌櫃的拿不準,視線下移時瞧見那人伸手虛扶了扶。

那人的手修長好看,指節略微突起,皮膚比姑娘還要細膩三分,少了一般人會有的血色,倒更像是畫裡神仙人物經過細細琢磨才會有的手——根本不似老人的手。

世間怪事本就多,少年白發也不是沒有,怕是得了什麼病吧,掌櫃的心想。

念頭雖多,動作沒有停頓,他拉著店小二向旁邊讓了半個身子,做了個請的姿勢:“茶舍在這邊,貴人請。”

直到這時,店掌櫃才正八經抬頭。

那人散著一頭白發,皮膚幾近透明,細長的眼睛比春日的日頭還要亮上幾份,眼尾略彎,自帶兩分笑意,乍一看覺得這人平白招人親近,仔細看又覺得那笑帶著點疏離,親近之餘不免生怯。

外麵沒了熱鬨,李先生接著講他的元紀年書,聽客們端著茶水聽得悠閒自在,那白發男子坐在最後一排角落,不起眼,默不作聲好像真就是為了吃掌櫃的這杯賠罪茶。

掌櫃的又和男子道了聲歉,囑咐小二泡壺茶,離開幾步,開始小聲數落起店小二。

說書的李先生已經從穢岈憑空而現,講到了眾仙家齊力救世。

小二端茶上時笑臉得一臉殷勤,雖說方才去後廚被掌櫃的念叨了好長時間,卻也托得這位公子的福氣,既沒有摔著也沒有扣工錢,如此說來,罵幾句就算不得什麼了,心下對這位公子頗有好感,見著公子杵著下巴興致勃勃地聽李先生說書,躊躇之際又說了一句:“方才多謝公子相助,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吩咐。”

那公子的注意力被李先生吸引著,聽見店小二說話微微偏頭,問:“這位先生講的是……”

“元紀年書,就是咱們百年前的曆史。”店小二說完才反應過來,現今有幾人不知道元紀年書的,頗為後悔自己的嘴快,暗自拍了一下嘴巴,找補道,“公子是想問什麼?”

“這書倒是有趣,仙門各派寫的跟話本子似的,說來這穢岈現如今可是還有?”

“嗐,百年前就絕了。元紀年書雖說是史書,就跟誇父逐日似的,當個樂子看,誰見過穢岈長什麼樣,百年前見過的老百姓早死光了,若不是畢翊仙尊還在,這本書真要當成話本子了。”

“畢翊仙尊……”男子手指在桌子上輕點,嘴裡咀嚼著這幾個字。

店小二以為是在問他,說:“您不知道畢翊仙尊嗎?就是溪衢峰上邳靈宮的仙人,之前還來過我們鎮上呢,那可是個大人物,如今雖百歲,模樣卻與而立之年殊無二致。”店小二頗為豔羨地感歎,“那可是真正的仙人!”

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低笑一聲說:“那確實是個大人物。”

店小二本想再閒聊幾句,但架不住店裡人越來越多,掌櫃的已經瞪了他好幾眼,最後不得不趕緊回去乾活,臨走前說:“公子若是有什麼事儘管招呼。”

男子笑笑,道了聲謝。

元紀年書並不是稀罕物,路邊的書攤就有得賣,講的是百年前的那場災禍。沒什麼稀奇的,但架不住這位李先生口舌好,能將平平無奇的史書文字講出花來,生動形象彆有風味。具體表現在,他能在眾人聽得乏味時摻和進不著調的野史,例如當初拯救蒼生的六位仙家之間的愛恨情仇——來這聽書的大多就是聽這些,真不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意思,大人物的傳聞總能引起小百姓們的好奇。

聒噪的店小二走了,李先生正好講到各大仙門的秘辛。

“上回說到,清安觀的開陽仙尊和鶴溫穀的鴻雪仙尊,二人年少相識,雖說身處不同師門,然性情相投,多次攜伴修行,救死扶傷,情誼自與旁人不同。後一次出行中,救了個貌美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家人俱被土匪所殺,二人對小娘子的去留起了爭執……”李先生講故事很有分寸,通常將意思止步於朦朧裡,留給聽客們遐想,並在那種將散未散的曖昧中繞回正題。

“兩位仙尊的事情都聽過啦,換個換個,不是六大仙尊嗎,另外幾個呢,那個那個離宿仙尊,元紀年書裡的記載也不過寥寥數語,李先生博學廣識,可是能講講這位仙尊。”底下聽客起哄,鬨著要新故事。~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李先生一抹額頭上的汗:“這元紀年書有雲,當年合力補天的仙尊一共六位,分彆是邳靈宮的畢翊仙尊、清安觀的開陽仙尊、鶴溫穀的鴻雪仙尊、平淵派的蘊藉仙尊、萊漳閣的天權仙尊和蒼芪派的離宿仙尊六人。其中開陽仙尊和鴻雪仙尊入世頗深,坊間流傳的事跡最多;萊漳閣的天權仙尊脾氣古怪,多入深山修行,常救獵戶於危難中;平淵派的蘊藉仙尊如今雖還在世,但因百年前之事傷勢頗重,常年閉關不出,許久未有人見過;而邳靈宮的畢翊仙尊的不用我多說,相比大家都清楚,這五位尚且可以尋到蹤跡,但這位離宿仙尊……”

“聽聞這離宿仙尊超然出世,所見之人寥寥,是供奉在蒼芪派裡一座孤峰上謫仙,是也不是?”

若說彆的,李先生還能侃侃而談說上幾個時辰,講到這個是真的沒多少墨水。掌櫃的正衝著他拚命使眼神,李先生好似被架在火堆上,偷偷摸了摸額角,暗自一咬牙開始胡謅,反正也沒人見過那位仙尊,什麼話不好由得他說——

“要說這位離宿仙尊,冷情冷性不諳世事,便是自己門派內事由也不曾參與,一心修道修仙,是最為出塵的仙尊……”

眾人正屏息等著下文,一聲嗤笑乍然響起,提起的氣氛因突兀的笑聲泄了個七七八八,眾人齊齊回頭。

就見店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個少年,大概十六七,穿著一身黑色,是個生麵孔。

少年年齡雖小,五官卻已經有了淩厲之相,一臉冰冷雙手抱%e8%83%b8靠在門口柱子上,好似那嗤笑聲似乎與他無關,可嘴邊又實打實留著嘲諷。

李先生皺著眉頭一臉不悅,他今天已經連著兩次被人嘲笑,先前不懂事的小娃娃也就罷了,這個看年歲已經快成年了,怎的還是這樣不懂事,便是一揮衣袖,想讓店小二將人趕出去。

店小二已經先一步動了腿,他覺得今天一定是日子不好,才會接二連三的出岔子,所以去趕人時沒什麼好態度。

然而抹布剛飛起,那少年已經先一步推開門,瞥了眼遠處的說書先生留下一句:“狗屁不通。”眼睛飛快地在屋子內掃了一圈,走了。

晏疏手撐著腦袋看熱鬨看的津津有味,自那少年出現起就一直看著對方,明顯感覺到少年離開前的視線在他身上有片刻的停頓。

一連兩次被打斷,聽客覺得興味缺缺,陸陸續續走了幾個,麵前的茶已經吃的差不多了,晏疏站了起來,悄無聲息地混在人群裡跟著一起離開。

街上人來人往,如今已經開春,氣溫逐漸變暖,早晚雖還有寒意,太陽出來後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人群熙熙攘攘,晏疏出來時已見不得那少年,無處可尋。

晏疏一向講究因緣因果,若有緣早晚還會遇見,白發在空中晃了眼,他慢慢吞吞地在街道閒逛。

闊彆百年,再次見到這樣安詳的世間,晏疏恍惚覺得這幅光景像極了夢,一個死後他自己臆想出來的夢。

這裡沒有災厄,百姓安居,垂髫嬉鬨,便是爭吵聲都變得悅耳,正因如此,他被茶館的吵鬨吸引過來,順手扶住險些跌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