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走路的速度仿佛刻意變慢了不少。
不僅走路速度慢了,連習武後從來放輕的步伐也沉重了不少,讓他能夠清楚聽到下一步落在哪節台階上。
淵帝當年征戰沙場,在列國都是赫赫有名,武藝自然也差不到哪裡去,即使登基後,每天晨起據說也還有鍛煉的習慣,這麼多年來實力也沒下降太多,時常還會和大內高手過幾招。
早些年列國有人派刺客暗殺他,結果刺客都沒在手下走過三招。
難道是今日被他氣吐血,身體不大舒服的緣故?
還沒等宗洛想出個所以然來,這截階梯就走到了儘頭。
大巫祠中央是豁開的大口,內裡栽種著一顆又高又大的萬年古樹。
萬歲樹自鴻蒙初開時就已經栽種在這裡,經曆了不知道多少年風雨。光下方紮根的枝乾據說都能鋪滿整個大巫祠地下,上方寬闊的葉子遮天蔽日,根本不需要再另行建造屋頂。
昨夜下了雪,現在又罕見地出了太陽,巫祠頂端瓦片上的雪都化了,滴滴答答落下來,在屋簷角落泅成一灘灘乾淨雪水。
接下來就是祈福了。
身穿兜帽,手拿骨節長杖的太巫站立在萬歲樹下的祭壇上,雙臂高舉,朝著太陽的方向,口中念動著不知名的晦澀歌謠。語調時而高昂時而低沉,詭異至極。
巫覡們站立在編鐘背後,空靈的敲擊聲在山中雲霧裡繚繞。
萬歲樹上結著一串一串隨風飄揚的果子。越往高走,因為吸取陽光和其他果子的養分,成功結成串的果子就愈少,與此同時,色彩也愈發純粹,從橙黃變到金黃,美不勝收。
這些果子被稱為福澤果,平時從不會自然墜落,隻會風乾枯萎後掉下,是一味極其珍貴的巫藥。
遠處看不覺得,隻有走到這棵樹麵前,才知道這棵樹究竟有多大。
光高度就有六十幾米,好幾十個人合抱才能繞上一圈。
走上來後,方才眾位各懷心思的皇子也紛紛打起精神。
這個環節是整個清祀階段,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環節。
射藝是每年清祀的保留節目。據說因為宗家先祖曾為差點乾枯的萬歲樹施以甘露,這才得了萬歲樹庇佑,清祀時可以射落福澤果。
在場每位都被分配到三支箭,射落福澤果越多,則愈發順遂。若是能夠連中九枚,則代表天佑大淵,是大吉之兆。
三箭若是想要中九,每一箭都需得連中三個果子,難度不可謂不大。
大淵對儲君的選擇,從來都扣著一個“天選”的名頭。不管是巫祭大典的最終決定,還是先前無數以史為鑒,都表明了這一點。
老五老六奪儲歸奪儲,最後除了淵帝態度以外,還是要看巫祭大典結果。奈何另一位當事人太巫平日裡根本接觸不到,隻能在今天好好表現,不為彆的,留個好印象,討個彩頭也不錯。
他們苦練射藝,就是為了今天。
特彆是五皇子宗元武,更是躍躍欲試,拿起一旁自己重達三石的重/弩,開始尋找適合落腳瞄準的位置。
宗永柳也不甘示弱。他不比從小練武的宗元武,頂多隻能拉開兩石重的弩,不過輸人不輸陣,要差也不能差太多,至少麵子上不能丟。於是也跟著早早占了個位。
至於宗弘玖,方才他才窺見一個天大的秘密,這會兒也沒心情上去。更何況他年紀小,平日裡學堂不好好上,習武也經常逃,紈絝子弟會的東西倒是學了個十成十。反正他年齡不大,誰也沒指望他能射下福澤果來,就隻匆匆射了三箭,便算作結束了。
宗承肆則繼續貫徹自己中庸之道,三箭中了一個,也算不錯。
這會兒,方才隻準遠遠站在下方看的百家學子也陸陸續續進場。
他們進到大巫祠的時間本來就在朝臣之後,屬於最後一批,對諸如三皇子歸來這樣的大事一概不知,如今正興奮地擺弄著手裡的弓箭,打算好好抓住這個可以一舉被貴人相中的機會。
趁著這個功夫,宗洛安安靜靜守在一旁。
這輩子因為他的死遁,很多祭典都往後推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原本應當在今年年關時舉辦的巫祭大典,還有這場歲末清祀。
往年宗洛倒是乾過三發箭射下八枚的壯舉。
雖然他不打算參與,但一旁的巫覡還是為他準備了弓箭。
既然都拿過來了,宗洛總不能不接。
一向不沾武藝的裴謙雪正好在為手裡沉甸甸的重量皺眉。看見了,正準備過來,沒想到被另外一人捷足先登。
臉上同彆人一樣戴著鬼麵的虞北洲湊了過去:“顧先生,真是彆來無恙。”
他的目光猶如實質般落到白衣皇子修長的脖頸上,看著上方微微浸出血色的繃帶,笑意愈發明顯。
眾目睽睽之下,宗洛隻得道:“王爺。”
他又不是死的,虞北洲的目光那麼不懷好意,方才清祀的時候就如芒在背,愈發刺得脖頸上這道被人生生咬開的傷口隱隱作痛起來。
隻要一閉眼,宗洛都能想到方才對方灼/熱唇齒咬開他脖頸的瞬間。
虞北洲的虎牙很尖,可能是屬狗的,輕輕一咬,就刺破了脆弱的皮膚,埋入到血肉裡。滾燙的舌尖抵在他跳動的頸動脈上方,將爭先恐後湧出的鮮血卷走,仿佛品嘗著美味佳肴。
有那麼一個瞬間,宗洛真的有一種自己要被虞北洲生吞活剝,拆吃入腹下去的錯覺,叫人靈魂都為之顫栗。
都知道虞北洲變態,但變態到這個份上,實在讓人不想說什麼。
虞北洲又開始了自己的拿手好戲胡編亂造,十分自然地將手搭在宗洛握著弓的手上:“先生上回拜訪了我,我頗覺先生一見投緣,既然如此,不如讓本王來替先生試試箭。”
見鬼,他什麼時候去拜訪過虞北洲。
這小騙子。
宗洛隻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
周圍已經有不少人暗中看過來了。
忽然殺出來的宗洛本來就是焦點,更何況同樣手握重權,頗得陛下賞識的北寧王。這兩個人湊在一起,聯想起宗洛失憶前同北寧王頗為水深火熱的鬼穀師兄弟關係,簡直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一旁負手而立,不苟言笑的淵帝見了,眉頭直接擰成川字型。
“多謝王爺好意......”
就在宗洛打算直截了當拒絕虞北洲的時候,他忽然聽見麵前傳來熟悉的,刻意放重的腳步聲。
宗洛一聽,就知道是他爹來了。
沒聽虞北洲都老老實實叫陛下了嘛。
爹都來了,宗洛也不用同虞北洲再虛與委蛇。
於是他乖乖站在原地,聽麵前傳來一陣窸窣作響的聲音。
“父皇,我射中了六個!”
宗元武在那邊一通操作猛如虎,一旁巫覡熟練地用乾淨的黑布將他射落的福緣果接住。
反觀宗永柳,收益慘淡,三箭都才僅僅射中三個,還都是最下麵那些成色不佳的那些。
看到這一幕,宗元武心裡彆提多得意,拿著弓箭就跑到淵帝身旁去邀功。
平日裡清祀,武將巡邏基本不來,在場的都是些文官。
比如像裴謙雪這一類,能射中一個都算不錯,硬生生把宗元武襯托出來,放在皇子裡也算拔尖。
“不錯。”
淵帝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從內侍手裡的托盤拿過射箭用的裝備,低頭為自己綁上護臂。
“父皇這是也想試試嗎?”
宗永柳收了弓。雖然他早就做好自己在這一項上比不過宗元武的心理準備,但真要遇見了,難免還是不大舒服,自然要來攪合宗元武的邀功。
“嗯。”
淵帝一向話不多。
可能狠人都是這樣。
但這短短一個“嗯”字已經足夠讓眾位震驚。
往常臘日清祀,聖上從來不會參與,都讓臣子皇子放開了出風頭,偶爾點評兩句,沒想到今年竟然來了興致。
淵帝戴好扳指,回頭道:“你搭好弓。”=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宗洛意識到這是對自己說的,於是熟練地從箭囊裡拿出一支箭,搭在了弓上。
他的動作流暢,仿佛演練過千遍萬遍,僅僅隻是一個準備動作,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一位箭術好手。
宗洛自然是箭術好手。
冷兵器盛行的時代,劍和弓都是必學的武藝。要想從鬼穀畢業,其中一項就是必須射中百米開外移動的物體。
猙獰的王族鬼麵叫人望而生畏,其中空洞背後鷹隼似銳利的目光輕而易舉地鎖定了最高處的一串福緣果。
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正好九顆掛在一起。
那串果子是曆年來皇子們都想挑戰的最高點。
奈何這串金黃色的福緣果位於最高處,又隻有一條細細的藤蔓係著。宗元武前兩年就試過,奈何臂力不足,拉滿弓了箭尖都還差了長長一截,這才遺憾放棄。
方才百家學子裡奪得獵藝魁首的那位也過來試了,奈何距離太遠,幾箭都落了空,隻能望洋興歎。
素來威嚴冷厲的帝王走到了白衣皇子身後。
下一秒,刺鼻又肅穆的冷香包裹了宗洛周身。
宗洛渾身僵硬。
即使他現在真的看不見,也能根據聲音,知曉淵帝如今正站在他的身後,一個距離很近的位置。
暴君似乎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反而淡淡地問:“你手上的力道呢?”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淵帝淡淡地問:“你手的力道呢?”
宗洛一愣,下意識在虎口處用力。
重達近四石的重弓拉開一道滿月般的弧度,即使是軍營教習來看了,也挑不出任何一點刺。
平心而論,其實宗洛一直覺得他箭術學的比劍要好。
而虞北洲的劍,則略微比他學的要好。
上輩子的宗洛一輩子都是乖學生,從來沒做過放學後小巷互毆這種事情,就連跟彆人打架也從未有過。
所以剛開始學劍到實戰的時候,宗洛本心還是那個穿書前遵紀守法不亂來,兢兢業業教不成器學生的青年研究生導師。
反倒是弓箭,宗洛一直學得不錯,百步穿楊不是問題。
拜穿越前一些固有印象的影響,他一直以為弓箭手需要點敏捷。等到自己學了之後才知道,原來弓箭手也個個都是肌肉壯漢——射程和重量有著直接關係,臂力不夠根本拉不開弓。換而言之,一位合格弓箭手,反而比真正衝在戰場麵前的步兵需要更強的身體素質。
先前為什麼宗洛隻能射中八枚,是因為有一支箭找不到三顆連在一個角度上的福緣果。而這次雖然結出了連在一根藤蔓上的九枚果子,他卻偏偏眼睛看不見了。
戴著鬼麵的青年站在原地,身姿清俊,如玉如竹。
僅僅隻是拉弓這個動作,都能感覺到戰場肅殺氣氛撲麵而來。
‘三殿下的確是習武的極佳苗子,隻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