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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哪怕眼前是一團模糊,她也早已忘記謝和安的麵容,但她固執地認為他就是謝和安。

“阿渺好久沒夢到您了。”謝渺扶著柱子努力坐直,“您在那邊還好嗎?”

……

崔慕禮道:“好。”

謝渺左顧右盼,問:“母親呢,她沒跟您一塊來嗎?”

崔慕禮試著從善如流,“她有事,此番未來。”

謝渺笑了笑,一顆淚從麵頰滑落,被她匆匆抹去。

“母親也好嗎?”

“都好。”

“您有收到我給您燒得金元寶與紙錢嗎?”

“……有。”

“還有宅子與馬車,吃食和衣裳,收到了?”

“……嗯。”

她喋喋不休地問,他不厭其煩地答,末了她還想問話,卻聽“謝和安”反問:“阿渺,你呢,都好嗎?”

謝渺笑中帶淚地道:“我很好,你們不用掛念。”

很好?哪裡來的好?

從父母早逝開始,她跟著謝氏回到平江謝府,在謝府受儘刁難。而後謝氏出嫁,她被寄養在孟家,又被孟家欺淩,再後來,她抱著滿腔希望趕到京城,得到的隻有冷漠與偏見——

但哪怕酒醉,麵對著她最敬愛的父親,她也不肯吐露絲毫委屈。

為什麼?難道這天底下沒有值得她敞開心扉的人嗎?!

崔慕禮扶住她的肩膀,沉聲道:“阿渺,你再仔細看看,我是誰。”

謝渺肩上一痛,“你,你鬆開手。”

崔慕禮附到她耳邊,一字一頓地強調:“阿渺,看清楚,我是崔慕禮。”

崔慕禮。

這三個字如一盆冷水,狠狠澆在謝渺頭頂,迅速帶走所有溫度。

她忽然異常冷靜,毅然決然地推開他,說道——

崔慕禮,我要與你和離。

第108章

崔慕禮本沒在意, 醉酒的人說胡話很正常,但他竟鬼使神差地往下問:“為何要與我和離?”

謝渺想也不想地道:“因你另有所愛,而我亦煩了你, 夫妻如此,應當和離。”

涼亭很靜, 靜到落針可聞。

崔慕禮定眸望著她。

比起麵對“謝和安”時暗藏哀思的親昵, 此刻的謝渺情緒全無, 從眼神到姿態, 成熟而內斂,平靜到接近麻木。

她仿佛變了一個人, 不再是十六歲的少女, 而像……

崔慕禮腦中思緒萬端,不知想到了什麼, 臉色驀然一沉, “阿渺, 今年是慶元幾年?”

謝渺蹙眉,短暫的茫然後,篤定地回:“慶元十五年。”

如今分明是慶元六年。

慶元十五年距今還有九年, 但若從去年開始算, 便是整好十年。

十年。

他問阿渺,怎麼能做到像她一般忘得徹底時, 她道,再活十年即可。

不是再過,而是再活。

去年九月, 她在清心庵摔跤回來便開始性情大變。她能未卜先知, 能對他身邊的親信了若指掌, 能在短短幾日內, 將對他積累數年的情感付之一炬——

不,根本不是幾日,如她所言,是十年,整整十年!

刹那間,困擾他許久的重重謎團都迎刃而解——從來沒有所謂的未卜先知,阿渺能通曉未來,皆因她多活了十年,從慶元十五年到慶元五年那十年歲月。

流民之禍、紅河穀災銀案、周斯輝院中藏銀、定遠侯被親信汙蔑叛國——這一樁樁事件,都是阿渺親身經曆過的事情。

那麼依她所言……

崔慕禮失了淡定,再度摁住她的肩,“阿渺,我與你是哪年成的親?”

謝渺奮力推開他,“崔相未到而立之年,便連此都記不清了嗎?我與你是慶元七年成的親,至今已有八年。”

崔相。

崔慕禮努力遏製情緒,又問:“你我夫妻七載,想必已兒女雙全,你又為何要堅持合離?”

“兒女雙全?”謝渺似是聽到天大的笑話,諷笑道:“崔相莫不是還在做夢?我早與你說了,我生不出孩子,你想要兒女雙全,儘管去找彆人。”

崔慕禮滿目驚疑。

在他不知道的那十年裡,他與阿渺到底發生了什麼?怎會——怎會——

他再忍不住心中悲恓,緊緊地擁住她,“阿渺,我心思慕與你,今生今世,唯有你,僅有你。”

他不斷重複,試圖融化懷中人的鐵石心腸。而她充耳不聞,口中喊著另一個名字。

“聲聲。”

聲聲是誰?

不遠處,拂綠已察覺到異常,正往涼亭疾步而來。

崔慕禮不願鬆手,卻見謝渺在他懷中抬起頭,輕而含恨地道:“崔慕禮,你不配當她的父親。”

*

崔慕禮跌跌撞撞地離開亭子。

過往紛至遝來,那些曾被忽視的細節在腦中發燙,猶如烙紅的生鐵,將關鍵的脈絡逐次點亮。

沉楊曾稱,她在清心庵供了三盞長明燈。當時他不以為意,如今卻疑惑滿腹:若其他兩盞是謝父與謝母,那另一盞是為哪位過世的親人而點?

她極其喜愛慕晟,然而麵對他關於孩子的問話時,立刻神色大變,隨後聲稱他什麼都不知道,並主動提出與他和解。

他那樣愚鈍無知,以為她要和解的是今生傲慢,豈料她要和解的是前世糾葛,關於那十年情仇,關於他們的孩子……

他顧不上飲過酒,去馬廄牽了馬,棲棲遑遑地趕往清心庵,急於去印證他心中的可怕猜測。

這會是亥時末,城門早已關閉,守門的兩名士兵正在小聲嘮嗑家常,忽見街道那頭有人騎馬而來。

兩人精神一震,警惕地送出手中長矛,成交叉狀攔住來人,大聲嗬斥:“深更半夜,何人要出城?”

那人扯緊韁繩,放慢速度,在燈輝下露出俊容。

其中一名士兵認識崔慕禮,驚訝地道:“是崔大人?”

崔慕禮從袖中掏出刑部令牌,“我要出城查案,勞煩開門。”

兩名士兵不疑有他,放他與身後的兩名護衛一同出城。待三抹身影消失,士兵邊推城門,邊道:“這位是崔家二公子,聽說是下一任崔家家主,前途無量喲——”

崔慕禮迎著寒風,在夜色中騎馬馳騁,速度越來越快,逐漸將後頭的沉楊與田豐越甩越遠。

田豐追得吃緊,撇頭問道:“沉楊,公子出了何事,怎會突然要去清心庵?”

說來也巧,方才他與沉楊正要換班,公子一言不發地騎馬出門,兩人生怕有急事,便都追了出來。

沉楊同樣一頭霧水,公子向來沉穩,即便身陷險境亦都臨危不懼,眼下卻失魂落魄,迫不期待地要趕往清心庵……

莫非此事跟表小姐有關?

*

慧覺師太本已睡下,突有小尼來報,稱崔家二公子深夜到訪,有重事要親口相詢。

她不敢怠慢,忙去廳裡會見,對方簡單寒暄幾句,開門見山地說出來意:他要去看謝表小姐立的三盞長明燈。

慧覺師便將他領至供奉長明燈的偏殿中。

雖是深夜,燈仍長明,每隔兩個時辰便會有人來添香油,保持整殿燭火不滅。

慧覺師太道:“謝小姐去年九月到庵裡小住,請貧尼替她立了三盞長明燈。”說著伸手指向角落,“就在那處。”

崔慕禮循視望去,道:“有勞師太,崔某想單獨待一會。”

慧覺師太離開後,崔慕禮站在憧憧燭火前,影子被拉得狹長而扭曲。

前方便是他觸手可及的答案。╩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他並未猶豫,闊步邁向角落。數不清的長明燈從身畔掠過,他看也不看其餘,徑直走到那三盞較新的長明燈前。

每盞長明燈都會刻上往生者的姓名與生辰八字,崔慕禮俯身端詳第一盞,果不其然見到謝和安的名字,後頭跟著他的出生年月與忌日。

第二盞燈是名孟姓夫人,猜也知道,她定是謝渺的母親孟氏,燈上同樣寫有出生年月及忌日。

他的視線落在最後一盞燈上。

比起其餘燈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字,它顯得簡短精煉,隻寫了兩個字。

笙苼。

沒有出生年月,沒有忌日,唯有二字小名:笙苼。

不是聲聲,而是笙苼。

鶴笙鸞駕隔蒼煙,天上那知更有天。

他道:“原來你叫笙苼。”

真相終於水落石出。

從去年九月起,謝渺便換了芯子,由十五歲的她,變為重活一次,二十五歲的她。

十五歲的謝渺天真爛漫,笨拙到靠矯揉造作來吸引他。

二十五歲的謝渺看透情愛,心無旁騖,選擇忠於自己。

十五歲的謝渺是閨閣少女,成日想的唯有怎麼取悅他,嫁給他。

二十五歲的謝渺通曉未來,一次次的想辦法傳遞訊息,力挽悲劇於狂瀾。

十五歲的謝渺全心全意地討好他,他總是無動於衷。

二十五歲的謝渺不愛他,他卻在了解的過程裡逐漸為她沉淪。

他本淺薄地以為,他們之間隔著的是小阿渺在謝府受委屈的那六年,是小阿渺在孟府遭欺侮的那三年,殊不知他們竟還隔了整整十年。

他不曾經曆,她卻刻骨銘心的十年。

在那十年裡,他們成了親,有過孩子,卻最終落得阿渺心死,隻求合離的結果,甚至於她重活一次,滿心念著出家,不願跟他有任何牽扯。

前世愚蠢的他到底做了什麼?娶了她,卻沒好好珍惜她,甚至都護不住他們的孩子。

崔慕禮輕撫長明燈,用指腹感受她的一筆一劃,笙苼,這是他與阿渺的孩子啊!

心潮在激烈地翻湧起伏,他喉間湧上陣陣腥熱,撇過頭嘔出一大口鮮血,隨即栽倒在地,急促地咳嗽起來。

門外的沉楊聽到動靜,連忙闖進門查看,隻見崔慕禮跪在燈前咳血,越是咳,唇邊血便湧得更多,血色染濕衣裳,映到眼底,幾乎要將他的神誌溺斃。

沉楊大驚失色,“公子!”

他想要扶起崔慕禮,反被對方狠狠推開。

崔慕禮強忍住不適,用袖子隨意抹去血跡,又從懷中掏出乾淨帕子,回身仔細擦淨長明燈上的灰塵。

“對不起。”他紅透了一雙鳳眸,低聲道:“沒能接你回家。”

*

崔慕禮又病了,病如山倒,比之前更為嚴重。

眾人都以為他是舊傷複發,謝渺亦不例外,倒是拂綠心有躊躇。

那日小姐醉酒,二公子與她在亭中小坐,先時還算正常,二公子給小姐蓋披風說話,但沒過多久二公子便扶著小姐的肩,後來更是失態地摟住小姐——

她嚇得趕緊進亭,顧不上冒犯便帶著小姐離開。當時二公子失魂落魄,反觀小姐,除了眼睛有點紅,回屋後便倒頭大睡,隔日起來直喊頭痛,完全忘記與二公子說話這回事。

二公子的病情反複會不會跟小姐有關係?

拂綠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