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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爐內的香已燃儘,唯留煙波縹緲,篤悠悠地消融在銀白清輝裡。

崔慕禮微偏首,右手支著額頭,指腹緩緩摩挲鬢角。

身後的多寶格裡擺著被再次送回來的金水菩提項鏈,據喬木說,海花苑連門都不再為他敞開。

謝渺啊謝渺……

一年之前,誰能預想到這番場景?

他略顯不愉地往後一靠,骨節分明的十指交叉,有節奏地輕點著食指。

瞧念南的樣子,似乎是動了真格,送花,遊湖……倒是追小姑娘的尋常手段。

可謝渺是小姑娘嗎?

崔慕禮覺得不儘然。

曾經的謝渺很容易看透,情竇初開的少女,眼裡寫滿對他的傾慕,對他隨意的一句玩笑話都堅信不疑——

是的,她並非一開始便嬌弱造作,而是因為某日同窗取笑他不近女色,執意追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他不甚耐煩,隨口回答:喜歡嬌柔天真的姑娘。

嬌柔天真意味著一目了然,便於掌控。

不曾想那日她也在花園裡,恰好聽到這句戲言,於是便找準定位,一門心思要變成他喜歡的那副模樣。

初時他感到滑稽,明明與念南私下鬥嘴時伶牙俐齒,到他麵前便似弱柳扶風,一步三喘——

她目的明確,所做一切是為取得他的好感,嫁進崔府。

功利心重的姑娘,他自然敬而遠之。

直到某天她性情大變,對他豎起一堵高高的牆,往日的優待不再。她收起妄念,安分守己,曾經盛滿歡喜的眼,現下隻剩平靜客套。

到這裡,他不過有些訝異,連觸動都未生半分。然而當她以真實的麵貌出現,幾次三番挑動他的神經時,一切就都變了。

她好似一夜之間成熟的花蕊,泛著馥鬱迷人的香氣,卻用堅硬的外殼包裹住柔軟。唯有徹底的占有,才能享受到那份驚喜與美妙。

他既已聞芬芳,便無法放棄采擷,哪怕還有旁人虎視眈眈。

旁人啊。

他揉按著額角,發出一聲嗟歎,看著頗為苦惱。

為何偏偏是念南?

他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親如手足,往日同吃同玩,而今更是離譜,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要讓嗎?

他短促地笑了笑,撇去慣常的清冷,神情睥睨中帶點桀驁。

那是他的表妹,他憑什麼要讓。

“沉楊。”他喊道。

沉楊閃身進來,恭敬垂首,“公子。”

他闔眸假寐,淡道:“去查查二小姐最近在忙什麼。”

第57章

崔夕寧近日忙著與母親各種周旋。

她已年滿十七, 正是“待價而沽”的好年紀。崔士達和李氏在京中挑挑揀揀了一番,最終將目標定在右相家的三公子身上。

這辜三是嫡出的公子,雖說才情一般, 幼年還因意外摔瘸了一條腿, 但畢竟出身尊貴, 想與他結親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按理說, 崔府是官場常青樹, 盛名已久, 但大房一脈, 崔士達無官職在身, 兩名公子才能平平, 真論起來,崔夕寧配右丞相家的殘缺公子也不夠格, 但偏偏巧了,右相夫人對崔家亦有所圖——

她的嫡次女辜幼嵐也到了定親的年紀, 而滿京城的青年才俊裡,就屬崔家慕禮最為拔尖。他祖父是太傅, 父親是三品侍郎,本身又能力超群, 深得聖上青睞,不出十年,定會成為朝中股肱。

辜幼嵐若能嫁於崔慕禮,男才女貌不說,崔辜二族更能攀親結力,互利互助, 實乃天大的好事一樁。

隻可惜崔家二房油鹽不進, 崔慕禮都十九了, 遲遲未有相看親事的意思。

右相曾經向崔士碩隱晦地提過幾句,被他三兩撥千金地擋了回來,此時正巧崔士達找門路拜見右相,一個計劃便自然而然地浮現。

若是辜家與崔家大房成就親事,與二房自然也是姻親。到時候請大房的人在崔太傅和二房麵前多加美言,何愁兩族不能親上加親?

合算,合算!

於是乎,右相夫人與崔大夫人李氏私下走動頻繁,為的是將辜三公子與崔夕寧湊婚前相看,走好過場後,便將親事拍板定下。

且不說辜三公子想法如何,崔夕寧卻是千萬個不願意。她知曉此門親事背後定另有所圖,她不願重蹈長姐的覆轍,被父母當做工具一般嫁出去,更何況,她已與慎郎兩情相許。

慎郎正在努力往上爬,爬到足夠與她相配的位置,而她也要為之付出努力!

她裝病拒絕李氏的安排,一次、兩次、三次……次數一多,李氏再遲鈍也察覺到了異常。

李氏狐疑問道:“夕寧,你與母親說實話,你莫非——莫非有了意中人?”

崔夕寧的眼皮猛然一跳,偏要裝作委屈,羞憤地掩麵,“母親,您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我是正經的崔家小姐,從小熟讀女四書,怎會作出失德之事!”

李氏見反複推敲她的神情,沒瞧出端倪,稍稍安心道:“寧兒,你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與人相看再正常不過。你父親特意替你選了一門好親事,你切不可辜負他的心意。”

崔夕寧心裡苦不可言:好親事?恐怕是對父親前途有利的親事吧!麵上卻溫順笑道:“女兒懂得。”

萬般無奈下,崔夕寧答應後日與辜三公子會麵。

眼看稷下學會在即,孫慎元整日苦讀史書,意圖在辯論中脫穎而出。崔夕寧不想打擾他的心緒,又按捺不住思念,偷偷跑去見他一麵。

未免被人發現,二人已許久未曾見麵,情意自然更濃。偏遠郊外茶舍,雅間敘情,不過兩刻鐘,二人便依依惜彆,然剛踏出雅間門,便嚇得魂飛魄散——崔夕寧的貼身丫鬟立在兩旁低頭斂目,瑟瑟發抖。而崔慕禮站在門口,不知聽了多久。

完了。

崔夕寧驚愕失色,踉蹌著往後跌退,扶著門框才勉強站穩。而孫慎元在短暫失語後便向前一步,躬身作揖,“崔二公子,又見麵了。”

崔慕禮未置一詞,將兩人來回打量數遍,神色如同塞北寒霜,足以凍結周遭所有。

孫慎元一不做二不休,將崔慕禮請入雅間,主動承擔下所有責任,懇請崔慕禮莫要責怪崔夕寧。

崔夕寧見他如此愛護自己,不僅潸然淚下,言明自己與他情投意合,此生非他不可。

崔慕禮坐在簡陋的雅間內,指節輕叩桌麵,所言卻讓二人目瞪口呆。

“夕寧,我曾經見過他與謝表妹私下會麵……”斂容肅色,意有所指:這秀才說不定是個騙子,專門騙財騙色。

崔夕寧反應過來,一時竟是哭笑不得,“二哥,你誤會了,阿渺那是受我所托。”

崔夕寧將謝渺與孫慎元、巧姑結識的原委如實道來,孫慎元更是指天發誓,他與謝渺絕無私情。

崔慕禮仍是半信半疑,逼得崔夕寧主動道:“我們去找阿渺,讓阿渺親自跟你解釋。”

如此甚好。

*

謝渺不知鍋從天降,正在房中為即將出生的弟弟繡鞋。往日為替崔慕禮繡東西,她曾狠狠下過一番苦功夫,如今繡起鞋子便得心應手。

小娃娃們穿的辟邪虎頭鞋,鞋麵為虎,以刺繡、撥花、打籽等多種針法繡成,顏色以紅、黃為主,五官用黑色粗線勾勒,鞋口、虎耳處用兔毛鑲邊,看著威風凜凜又憨態可掬。①

她繡完一隻,仔細地收好邊,放入繡籃子裡,便聽人稟道,二公子與二小姐一道來了。

崔慕禮與崔夕寧?這對堂兄妹往來不多,怎會一起來找她?

謝渺嘟囔著稀奇,到書房一看,兩人麵色凝重,似乎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不待她開口詳詢,崔夕寧已滿懷歉疚地道:“阿渺,今日我與慎郎見麵,不小心被二哥撞個正著。”

謝渺一呆:哈?〓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崔夕寧麵目複雜,“二哥之前撞見過你與慎郎一起,誤會你們之間有,有……於是,我便請二哥來聽你澄清。”

謝渺已然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回應,看向崔慕禮,“我跟孫慎元?”

崔慕禮雙手負在身後,義正言辭道:“你們生在深閨,心性單純,我擔心你們被不軌之徒欺瞞。”

說得有道理,但她看上去真有那麼蠢嗎?

謝渺先請兩人坐下,連茶也懶得叫,化繁為簡地道:“我受夕寧之托,偶爾替他們傳信,其他時候毫無瓜葛。”

崔慕禮沉%e5%90%9f半晌,“我信你,隻是——”

崔夕寧配合地問:“隻是如何?”

“我聽說大伯父與伯母已為你相好了門當戶對的親事,你與這孫秀才絕無可能。夕寧,今日之事我可以當做沒看到,但你必須與他做個了斷。”

崔夕寧臉色一白,慌張道:“二哥,慎郎他如今是你們刑部羅尚書的門生,極得他的賞識,將來定會有所建樹。他過幾日還要參加稷下學會,若能一鳴驚人得到祖父的賞識,說不定祖父會同意我和他的親事!”

謝渺腦中崩著的神經斷了一根,又一根,再一根——

什麼叫不打自招?這就叫。

崔慕禮都還沒用手段,崔夕寧已將所有計劃托盤而出,難道這就是崔慕禮在刑部拷問犯人時練出來的本事?

她偷偷觀察崔慕禮的反應,沒見他露出預想的不屑,反倒躊躇片刻,話鋒一轉道:“羅尚書識才辨能,孫慎元既得到他的賞識,想必是有過人才學。”

崔夕寧忙不迭地讚同:“對,慎郎才學出眾,二哥不用懷疑。”

崔慕禮又道:“你既心有所屬,與旁人結親亦是不妥,倒不如按你所言,由祖父出馬,試著成就一樁好事。”

崔夕寧不可思議地眨眨眼,“二哥的意思是——”

崔慕禮問道:“祖父那邊,我願助你們一臂之力。”

“砰”的一聲,崔夕寧的眼前仿佛有煙花綻放,伸手遞到謝渺麵前,暈乎乎地道:“阿渺,你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出息!

謝渺不客氣地掐了她一把,崔夕寧痛呼,隨即笑中帶淚,發自肺腑地感謝:“二哥,阿渺,謝謝你們。”

崔慕禮淡笑,“莫要辜負我們的心意就好。”

我們?哪裡來的我們?

謝渺努力降低存在感,卻見崔慕禮繞過崔夕寧,長身玉立地站到她麵前,“阿渺,你以為如何?”

……阿,阿渺?

崔夕寧愣住,謝渺也嚇得夠嗆。

“阿渺。”他似沒有察覺到旁人的駭怪,稀疏平常地再喊。

謝渺感到頭皮發麻,忍不住地想往後退,奈何腳下一絆,正好跌坐進椅子裡。

崔慕禮向前半步,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鳳眸帶笑,耐心相詢:“你以為如何?”

莫慌,穩得住。

謝渺扶了扶發脹的腦袋,思緒動得飛快,隨即雙手合十,閉眼一拜,虔誠如信徒,“表哥行如此善舉,定能得佛祖庇護,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