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過鎖眼的指尖都微微發麻。
這個聲音很熟悉,但平時總是輕聲細語的,一副怕說錯話的怯懦模樣。
林知許重新將天真無邪裝飾上了雙眸,這才轉身笑問道,“你叫誰?”
“老爺說,少爺看到這個就知道了。”
說話的是董媽,卻沒了唯唯諾諾的閃躲,雙眸中乍現的精光與慈眉善目的麵容產生了極違和的怪異感,攤開的掌心裡一個碧玉的平安扣。
林知許瞳孔微縮,這個是他的舊物,是唯一一件他被拐前的物件,但一直是由父親保管,不可能輕易旁落他人之手。
所以說這個董媽是父親的人。
林知許抬起頭,示意董媽說下去。
“老爺說少爺傳的消息收到了,段雲瑞寵少爺這事他老人家也知道,說是走到這步不容易,此後不要再輕易冒險。”
林知許淡淡嗯了一聲,不做多言,董媽還想說什麼,卻被他一個狠戾的眼神製止,立刻噤了聲。
“林少爺……董媽你怎麼在這兒?”小杏出現在了走廊的儘頭,董媽迅速將平安扣放進懷中,同時又拿出了一個紙包,
“哦,我看林少爺的藥落在餐廳了,怕耽誤就趕緊送了上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先下去了。”
也許是康彩鳳被解雇的事嚇著了小杏,她現在對林知許十分客氣,走到跟前道,“林少爺隨我去換身衣服吧。”
林知許一頓,按下了一瞬間想起了拿回平安扣的衝動,眼神從董媽離開的身影上挪開,歪過頭問小杏,
“為什麼?”
“我也不知,少爺隻說讓你換好衣服在家裡等著,一會兒宋燾哥會來接。”
應當又是什麼宴會之類的吧,林知許暗想著,乖乖換上了小杏拿出來的長衫和外套,初穿上沒覺著,可一照上鏡子,林知許不由地微怔。
象牙白的長衫陪著墨藍的坎肩,這幾日陰雨,頗有些寒意,於是外頭還搭了件薄羊絨風衣,是黑灰色細格子的,顏色沉悶。
不似是參加宴會,倒像是去悼唁似的黑白分明,讓人隱隱的,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要說最近他與段雲瑞相處的倒是愉快,無論在家或是在外,他都是那個體貼入微的情人,在旁人麵前演儘了對他的好。
隻是……床上除外。
他似乎是把扮演虛情假意的不滿全都發泄在了自己身體上,就前日,哮症都差點發作。
想起哮症林知許這才回過神來,他忙摸向口袋,這才想起來自己換了衣服,藥不僅沒吃,還忘記帶了。
車子早已開出了城區,顛顛簸簸的,已開上了郊區滿是黃泥坑的土路。
這是要去哪兒?
他略微向前靠了點,詢問去哪兒的話到了嘴邊,想想,又咽了下去。
隻是看宋燾一臉肅然沉抑的表情,再配上上次被劉阿三撞倒後留在眉間的一道疤,倒極像要把他拉到野地裡秘密處決似的。
問與不問都一樣,都得去,林知許乾脆放鬆,閉上了眼。
路並不太好走,昏昏欲睡的林知許直到發覺車停下,這才睜開眼,迷迷糊糊間也不知道車到底開了多久。
突然間,一陣撞鐘聲嗡嗡而來,就像撞到了敏[gǎn]的神經,林知許心頭驀然一跳,忙向窗外看去,這才發現車竟停在了一家寺院的山門外。
這是……金台寺?
林知許久聞盛名,卻是第一次來,他與宋燾對視了一眼,沒做聲,隨他踏進了山門。
陰霾之下,蒼翠茂密的柏樹裹著長長的青石板路,林知許微眯起雙眼,儘頭是若隱若現的紅牆,微風從前麵帶著香火味而來,還有屋簷下懸掛的,叮鈴作響的銅鈴。
奇怪,隻不過是跨了個門檻,怎麼就靜了。
林知許倒不是頭一回進寺廟,院子裡的姐姐們很愛來,有時也會帶上他。
他記得每次去上香的時候,她們會特意穿上素色的旗袍,將頭發細細攏起或是戴頂帽子,脂粉全無,素麵朝天。
就連走路也特意穩住了腰肢,或許是怕褻瀆了神明,又或許是想象自己就是個普通女人,學生、采茶女、小媳婦,總之各種身份都比妓女好。
可拜神佛有用嗎?
沒用,你看她們沒用一個好下場,沒用的。
思忖間一名小沙彌迎住了他二人,雙手合十向他們行了佛禮,指引他們向後走去,順著小徑就到了地藏殿。
本就是陰雲密布,站在殿外隱約能瞧見裡麵供奉的燭火與油燈,其餘地方,更顯得昏暗。
地藏菩薩,供奉的是往生之人的牌位,那把他帶來這裡做什麼?
然而他沒有後路,林知許踏進了殿門,撲麵而來的不止是香火味,還有濃濃的,燒紙的煙火氣,是祭奠的氣味。
大殿側麵供奉牌位的地方有一處是單獨辟出來的,遠望去供著兩個牌位,還有兩個人站在那兒,是段雲瑞與肖望笙。
他的腳步很輕,可大殿實在太靜,二人同時回了頭,看然後林知許發現肖望笙的眉頭無意識地蹙了下,低聲說了句,我先出去了。
這須臾間,林知許已經看清了牌位上的字以及牌位後的灰盒。
母,姚氏玉芳之位。
兄,段氏雲澤之位。
這是……段雲瑞母親和兄長!
即使林知許知道他應是要裝出看不懂的樣子,可驚愕仍在這一瞬間無法抑製地占據了所有思想。
餘光中,段雲瑞已將視線從走出的肖望笙身上收回,林知許霎時間將頭低下,好似怕冷般緊了緊領口。
他隻能如此掩蓋自己來不及收回的表情,直到輕吸一口氣,才又如常的抬起頭來,
“少爺,這是……?”
“我母親。”
三柱清香出現在了眼前,段雲瑞並未過多解釋,可意圖明顯而易見。
他竟要自己祭拜他的母親?!
林知許即使早已經看明白了,可得到了確切的答案,仍是愕然,他遲疑地接過了清香,轉身湊近燭火。
也無需多說什麼,聽話就好了。
但燭台有些高,他舉高手臂,就連下頜也輕輕抬起,小心且認真地注視著跳動的火苗,雙?唇不自覺地微啟。
也許是風吹散了雲,此刻一道金燦燦的光透過了窗欞,斜斜地打進來,就那麼恰好地,打在那雙舉著香的手上。
明淨的光裡是翻飛微塵,是繚繞的煙霧,是更加為之明亮的火光。
段雲瑞失神在這道突如其來的光裡,驀然間有些恍惚。
母親,是你看到了嗎?
你是來看,當年這個害我沒能及時回家,及時救下你的孩子嗎?
段雲瑞抬起手,像是生怕這光會消失一般輕觸,卻在這虛無的觸?感中迷茫漸遠,目光凝聚起,就這麼森然地注視著正輕吹著香的林知許。
對,就是他。
第52章 為什麼哭
林知許小心地護著這三柱清香,眼睛都不敢離開,它們是如此脆弱,用多些力怕折了,用少了又怕掉了。
他舉香轉過身,虔誠地跪在了蒲團之上,抬頭仰望著那塊冷硬的牌位,陣陣檀香氣順著捋捋輕煙而上,林知許嗅著,愣愣地看著牌位上的字,和那後麵的小盒子。◢思◢兔◢在◢線◢閱◢讀◢
他熟記段雲瑞的身世。
母親姚玉芳出身書香世家,祖父曾位列東南府三司,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可偏偏段雲瑞的父親卻嫌她木訥無趣,娶了兩房姨太太,寵妾滅妻。
兄長段雲澤十九歲時意外落水身亡,沒過多久他母親便自殺,段雲瑞憤而留洋,遠離了父親。
資料上是冷冰冰的幾行字,林知許初看到時毫無感覺,可現在不知為何,他看著那塊有些陳舊卻乾淨的小木牌,那幾行簡單卻又深深鐫刻的字,心頭忽地一陣酸脹,就連指尖都險些捏不住。
按理說作為段家的大太太,過世應當是葬於段家祖墳,牌位上也應書段姚氏,可段雲瑞將她接到了金台寺,以姚家身份供奉,不與段家再沾染一絲關係。
愣怔間,一陣涼風吹進了脖子,同時從燒紙的銅盆裡帶起了輕飄飄的薄灰回旋向上,林知許的眼神追隨著,聽說,這是故人來取人世間的香火了。
那一瞬間林知許甚至在腦海中勾勒出了一個女人,美麗、隱忍、憂鬱,可當那女人嫋嫋走近,模糊的麵容漸漸清晰,他又看,卻駭住了,這個女人的五官竟赫然是自己的母親。
濃豔的妝,嬌%e5%aa%9a的笑,也遮不住她眼中的疲累,熟悉到令人心顫著擰在一起,痛到喘不上氣。
林知許僵跪著,眼中沒了焦距,茫茫間就隻剩了眼前這個自以為已經遺忘的女人,轉頭看向他,微笑中褪了%e5%aa%9a色,帶上了淡淡的,他現在才看懂的溫柔,
“阿棠?”
高高的,慘白的香灰在這時忽地斷裂,落進了香爐之中,無聲,可林知許卻好似清晰地聽到“砰”的一聲,好似有什麼隨著一起斷了。
香灰的掉落同時落在了段雲瑞的眼底。
恍恍間,一陣若有似無的誦經聲入了耳,悠揚綿長,深遠寧靜,像是在提醒段雲瑞,此間為何處,讓他收了滿心的戾氣。
林知許好似也聽到了那悠悠的梵音,他仍跪在蒲團上,茫茫地看向窗外,像是在尋找什麼,卻又不像。
那道光仍在,筆直堅硬的,卻在經過林知許驀然柔軟像一隻溫柔的手撫過他緊張吞咽的喉結,輕輕顫動的雙肩,以及那雙比天光還要澄亮幾分的眼眸。
終於,薄薄的眼眶再無法承載,沉重的淚珠無聲地湧出,滑落,懸於下頜,搖搖欲墜。
這滴眼淚是裹著光的,是金黃的,是連它的主人都未察覺的突然。
段雲瑞怔住,呼吸不自覺地滯住,心跳隨著這滴突如其來的眼淚亂了幾拍。
一陣風拂過臉頰,微涼之下,林知許才倉惶地摸向臉頰,看著指尖的一星點潮濕,就好像這滴淚不是他落下的一般,惶然無措。
殿內太靜了,這讓一直守在外麵的肖望笙心生不安,不時地朝裡張望。
“肖哥!”
肖望笙回頭,隻見小徑那頭晃晃悠悠地走來個人,提著兩大袋子東西,搖搖晃晃地過來。
竟是段茂真。
隻見他咧著嘴一路走來,快到了好像才想起自己是來乾嘛的,忙將滿口的白牙收起,一張略顯稚嫩的娃娃臉儘力維持著嚴肅,沉聲又喊了聲肖哥。
肖望笙一把攔住了徑自要往裡走的段茂真,問道,“你是來祭拜的?”
“嗯嗯。”段茂真打開了袋子給他看,隻見一個裡麵是各式水果糕點,另一個裡全是黃紙和錫紙疊的元寶,塞得是滿滿當當。
這兩袋子東西可不輕,肖望笙微鎖了眉頭,“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不敢和家裡說,就偷偷先把東西轉移到了後門,然後趁了一段來金台寺送米麵的馬車。”段茂真揚著下巴,“二哥一直沒回家,我怕他太忙沒空,就想著自己來祭拜太太,沒想道你們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