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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白的時候,這裡就會從夜晚的寂靜中醒來,腳步聲、叫賣聲、馬匹走過的“噠噠”聲,還有街上的小孩子們奔跑而過的歡笑聲和大人們的叫罵聲。

這裡的小店多而雜,稍早一點的時間裡,是東街的張記梅花包子賣的最好;日頭稍大一些,茶鋪裡的茶博士們開始活躍起來,為食客們分茶、沏茶;到了太陽落下去,溫度降下來的時候,順著河流的夜市便開始熱熱鬨鬨,這個時候,最受歡迎的卻是夏月麻腐雞皮、薑辣蘿卜一類的小食了。

這些都是花滿樓可以清晰說出的風土人情。

花滿樓,就是百花樓的主人。

他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人如其名,正是最如沐春風、最溫柔、最體貼的謙謙君子。

而他的百花樓,也如命名字一樣,開滿了鮮花。

春天有春天的花,夏天有夏天的花,一年四季,這百花樓裡,都有盎然的生機、充滿了芬芳與愉悅的氣息。

花滿樓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小樓三樓的陽台,去照看照看他那些花兒,百花樓的陽台,正對這對麵民居的瓦屋頂,江湖人們飛簷走壁的時候,瓦片就會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音。

每個人落地的習慣與輕重都不相同。

花滿樓是個神人,他的耳朵隻要動上一動,就能知道是不是陸小鳳又落在了對麵的民居之上,企圖翻進花滿樓的陽台了。

每到這個時候,他的嘴角就會噙起微笑,用手中的折扇,去敲一敲這損友的肩膀,嘴中道:“不請自來,果然是你陸小鳳。”

話雖如此,他親手釀製的百花釀,卻也沒少進了陸小鳳這酒鬼的肚子裡。

隻可惜,陸小鳳近來卻是來不了了,因為他去見小穀的“娘家人”了。

小穀,穀星陸,江南穀家的大小姐,陸小鳳新鮮上任的親親老婆,人稱江湖第一美人——這是她自己覺得好玩所以傳出去的。

但陸小鳳去的卻不是江南穀家,而是月宮。

沒錯,這位小穀,穀大小姐,其實並不是人,而是一位自月宮中下凡的,雪白雪白的玉兔精。陸小鳳這一次去月宮,就是為了見一見小穀的那些玉兔夥伴的。

為了這個,他不知買了多少新鮮的蔬菜與水果,隻為了讓那些兔兔兔兔兔滿意。

所以他短時間內,是不能來禍害花滿樓的百花釀了。

所以隻剩花滿樓一個人,在這裡聽雨。

今夜有雨。

是秋雨。

秋天的雨,是綿長而帶著愁緒的,淅淅瀝瀝的落,落在對麵民居的瓦片之上,發出了一種並不清脆,卻難以形容的聲音,而落在花葉之上時,就會發出細微的颯颯聲。

花滿樓坐在屋子裡,正對著陽台,他的陽台仍是大開著,有雨滴偶爾被微涼的風吹進屋子裡,落在了他身上,他卻並不在意,他的唇邊仍是噙著一抹微笑,輕搖紙扇。

屋子裡是黑的,漆黑色。

屋子裡有燭台,燭台上有蠟燭,但任誰也能看的出,這蠟燭是全新的,還沒有點過。

花滿樓在小酌。

酌的是百花釀。

百花釀不是烈酒,酒勁兒十分溫和,入喉很順滑,有淡淡的花香。花滿樓在這漆黑一片的小樓之中,與這秋雨共飲,他淺淺的喝完一杯,又複而為自己倒酒,用耳朵去聽,當酒入杯九分滿的時候,他的手就停下,複而將那酒壺輕輕地擱在桌子上。

這些動作,他做得十分的流暢、十分的自然,好似絲毫沒有受到這黑暗的影響似得。

因為他已習慣了這黑暗,因為他已在這黑暗裡度過了二十年的時光,對他來說,黑暗像是朋友,像是一個形影不離的朋友。

沒錯,花滿樓是一個瞎子。

江南花家的七公子,武功在全天下都排得上號,竟是個瞎子。

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瞎子,能像花滿樓這樣快樂了。

他離開江南,在京城買下這樣一座小樓,把這樓裝點成如今這幅具有盎然生機的模樣,百花樓的大門從來不關,因為他可以和任何一個人做朋友,也願意為任何一個人提供幫助。

所以這江湖上有許多人都認為,花滿樓已不能稱之為一個人。

他簡直就像一個神一樣的無私、神一樣的偉大。

但花滿樓禸體凡胎,又怎麼可能不是人呢?他隻是一個很能想得開的人罷了。

在他小的時候,他因為一次意外而瞎,從此墮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剛瞎的那段日子,他也曾彷徨、悲傷,放聲的大哭。

但他現在卻已看開了,人有五感,一個視覺正常的人,卻絕不會擁有如他一般靈敏的嗅覺與聽覺。

於是那些花朵開放的聲音,那些雨滴落下的聲音,彌漫在街上的,蔥花與雞蛋爆炒所散發出的鍋氣,那熱氣騰騰的大饅頭所散發出的充滿麵粉香的味道……這些都是美好的。

這些都讓他覺得生命、生活是美好的。

他已有些微醺了。

百花釀雖不是烈酒,可花滿樓卻也不是一個充滿烈性的酒鬼。一點點帶著花香的酒精,已足夠讓他感覺到愉悅和滿足。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會吃一些新鮮的食物、會侍弄自己的花草,或許也會遇到一些新鮮的人、新鮮的事。

花滿樓的內心充滿了寧靜,他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臥房裡頭,修整完畢之後,就躺到了榻上,閉上雙眼,準備睡覺了。

就這這個時候,他忽然霍地睜開了雙眸。

那雙無神的雙眼並不能看到任何東西,他側了側頭,耳朵稍微動了動,已聽見了什麼聲音。

是……腳步聲?

好像是腳步聲的,輕得要命,卻又踉蹌的要命,自街邊的另一側奔了過來,隨即被淹沒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

然後,這個人進了百花樓。

這很容易理解,因為百花樓是這條街上唯一不會關門的地方。

花滿樓自床榻之上翻起。

他的鼻子稍微動了動。

花滿樓不僅聽覺很好,嗅覺也很好,所以,此時此刻,他已聞見了一絲血腥氣。

這是一個受了傷的人,受了傷的女人,因為男人的身量絕不會這樣輕,男人因為受傷而喘的、帶著痛苦與彷徨的氣音,也絕不可能這樣的動聽。

花滿樓一伸手,就抓住了自己的外衫,反手穿上係好,他的動作很快,因為他要去拿藥箱。

這個女人一定受了很重的傷,所以隔著兩層樓的距離,花滿樓也依然能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那是一種冰冷的血腥氣,好似她整個人的血就是冷的一樣,帶著雨水所特有的味道,潮濕、冰冷而淒慘。

花滿樓記得自己每一個朋友的腳步聲,他已可以確定,來者絕對是一個陌生人,在此之前,他絕對沒有與這個女人打過照麵。

但他卻依然當機立斷,要去找藏在樓裡的,最好的金瘡藥、最乾淨的繃帶來替她包紮,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好心的人。

可他隻走了幾步,卻又忽然停住了。

花滿樓側了側頭,似乎在注意聽那個女人的動靜。

那個女人沒有動靜。

她沒有倒地,卻也沒有在行走,她好像就站在原地一樣……但不對,她的呼吸聲在靠近。

那種冰冷的、顫唞的呼吸聲。

而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奇妙的沙沙聲,好似是蛇的鱗片在與地麵摩攃,好像是一條毒蛇,正在慢慢地朝他靠近一樣,天地之間的雨聲,好似也已消失了,隻剩下那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沙沙聲,從花滿樓的耳邊掠過。

她的呼吸聲忽然已很近很近,她竟是已闖進了花滿樓的臥房,還已湊到了離花滿樓很近的地方。

花滿樓忽然發現,這個女人的身上似乎是沒有溫度的,她的呼吸都是冰冷的,她身上的血滴在了地上,砸起的血花裡麵似乎都帶著冰碴子。

花滿樓好看的眉眼忽然不著痕跡地皺了皺,他有些遲疑地道:“姑娘,你……”

一道驚雷忽然劈過,照亮了整個屋子,也照亮了這女人的麵容。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子。∴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她漆黑而略有些卷曲的頭發,因為這場秋雨而濕透,濕噠噠的貼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膚比雪還要更白,在這漆黑的頭發的映襯之下,顯出了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蒼白與單薄。她的五官美得要命,豔麗的要命。或許是因為在這冰冷的秋夜之中逃命,她的臉上浮起了一層酡紅色的紅暈,顯現出了一種病態的神經質來。

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她的雙眼是金色的,在漆黑的百花樓裡,散發出一種詭異而璨璨的光,她的瞳孔也不是人類的瞳孔,而是爬行動物所特有的那一種豎瞳,不停的收縮著,她打量著花滿樓,好似一隻冷血動物,在打量自己的獵物一樣。

還有,她有一條蛇尾巴。

一條黑色的,在夜裡泛出五彩斑斕的碎光的黑色蛇尾巴。

這不是一個人,這是一條蛇,一條美女蛇。

若花滿樓可以看得見這恐怖而美麗的美女蛇,或許他的神情早就變了。

但他看不見。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之中,他唯一接觸過的妖怪,就是陸小鳳的妻子小穀,但小穀那種軟乎乎的小白兔,與這種半人半蛇的怪物卻顯然是不能等同起來的。

所以,花滿樓竟是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在他麵前的是什麼東西。

他隻是遲疑地問:“姑娘,你是不是受了重傷?”

美女蛇撲了上來——

她那條漆黑的、卻閃爍著碎光的美麗蛇尾,慢慢地纏住了花滿樓的身體,她睜大自己金色的豎瞳,嘴中喃喃道:“我好冷、我好冷……”

第116章

驚雷乍起。

很奇怪,綿長的秋雨夜之中,竟會有驚雷。

但秋雨似乎也變得急促了許多,帶著一股不屬於早秋的冷意,疾風驟雨般的襲來。

花滿樓的臥房裡,窗戶沒有關,一陣冷風忽然吹來,將雨滴掃到他的身上,雨點在他身上砸下的時候,他的寒毛忽然全都豎起來了。

他的腿——

他的腿上有東西。

他的懷裡也有東西。

闖進他家裡的那個女人,忽然湊了過來,如此無助、如此可憐的抱住了他,她的身體是那樣的冰冷、又是那樣的柔軟,好似沒有骨頭一樣,她喃喃地道:“我好冷、我好冷……”

她的牙齒都在發顫。

她就像是一個瀕死的人,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的攀上了花滿樓的脊背,可她這個瀕死的人卻沒有什麼瀕死的爆發力,整個人軟弱的要命,那兩隻手攀上來,好似在懇求一般。

而她的尾巴——

那是蛇的尾巴。冰冷而光滑,十分靈活,纏眷得要命,勾了一點點,在花滿樓的右腿上,一抖一抖的,那種冰冷而潮濕的氣息,就順著花滿樓的神經慢慢地探上來,讓他的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