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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棉花 無聊到底 4352 字 5個月前

第1章

痛,是意識恢複的那一刻,如電流般貫入全身的唯一知覺。

雙眼似被燒灼過一般,粘黏著難以睜開。

如絮的三魂七魄忽如野草般向外瘋狂生長,好似隨時會抽身而去。

絲絲縷縷,皆招搖著隨那心臟劇烈跳動,每一寸都撕扯著那如牢籠般緊緊將其束縛的軀殼。

如萬蟻噬骨,恨不得掏空這四肢百骸……

恍惚間,似有人拉著她的手,或隻是攥住了那冰涼細瘦的指尖,奔跑在雷雨交加的夜。

“我會保護你。”

她的聲音那麼輕,又那麼堅定。

堅定到可以奮不顧身,在那絕望到來之時,用自己所有的力氣將她護入懷中。

那是最潔白、最柔軟的暖意,抱擁了心底的寒冬。

卻又緩緩消散無蹤。

……

盤根錯節的高大古木,數千年如一日,遮天蔽日地紮根此處,日日夜夜望著淅泉山妖族傳承下一代又一代。

樹蔭之下,緩緩流動的靈力好似殘陽透過了輕煙,萬千枝丫上懸係著的無字靈簽隨風而響,蟲鳴鳥叫間,滿是盎然生機。

相傳,樹種有神靈,會守護木族的子子孫孫。

跪在樹下的少女目光怔怔,淚珠忽而毫無預兆地在眼底打起了轉。

“一天天跟誰欠了她似的,也不知道想哭給誰看。”

“我們是來祈願的,管她做什麼?”

“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她竟然在神樹下哭鼻子,真是晦氣。”

“走了走了,晚宴都要開始了,再不走要來不及了……”

離去的女人仍舊罵罵咧咧地抱怨著什麼,隨著聲音漸行漸遠,少女的記憶也逐漸清晰起來。

她不該在這裡。

或者說,她並不願意出現在這裡。

她叫鬱鈴,是如今木族老族長大兒子膝下那個最不值一提,也最為人所瞧不起的一朵棉花精,一個私生女。

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份,又或許是因為她天生弱小,鬱家上下沒有任何人看得起她。

母親走後,她更是無依無靠,就連站在自己父親麵前都像是一個要債的,全然不知如何麵對他眼中的厭惡與排斥。

那一世,她在這個家中當牛做馬,經曆過太多毫無遮攔的言語羞辱,承受了太多長輩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來自同輩的惡意,卑賤得人人都能踩上一腳。

那副因飯都吃不飽而無比瘦小身軀,永遠穿著姐姐們不要的寬大衣裳,而那不合身的衣衫下,也總是藏著紅腫或淤青。

她以為這一切早已隨著某一日的想不開而徹底結束。

在那以後,她去到了另一個世界,遇到了一隻雖不知為何,但就是對她千般好的,名叫林雙的狐狸。

她原以為自己什麼也不是,弱小又可悲,注定不會被任何人在乎。

是那隻狐狸告訴她,她值得所有的好,也一定會被人真心相待。

她好不容易拋下了過往一切的陰霾,跟著那隻狐狸過上了有人心疼、有人保護、衣食無憂且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好景不長,也就不到百年的時光,老天便劈下了一道雷,半點道理也不講地將她劈回了這要命的前世。

鬱鈴想,這世上大概沒有比這更悲慘的故事了。

記憶與現實的畫麵在此刻交疊起來。

她伸手抹了一把屬於那一世自己的眼淚,擦淨了剛才還分外模糊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手心攥著無字靈簽,腦海裡浮現出了那一世的這一天,自己對神樹許下的心願。

——希望成年禮後,我可以慢慢被大家所接納。

她想起來了,剛才那一幕,又或者說記憶中的這一天,哪怕早已過了那麼久,也依舊烙在她的心底。

今日,是她的成年禮。

妖精五百歲成年,如此特殊的日子,應由父母親人或兄弟姐妹辦上一個成年禮,用以祝願終於長大的孩子未來順遂無虞。

在鬱家,在木族,又或是在這妖靈群聚的淅泉山裡,所有妖族的孩子都有這樣的一天。

鬱鈴曾經以為自己也會有。

但她在神樹下等了一天,等到暮色籠了天際,等到天光再度灑下,等到熬滿了眼中血絲,等到錯過了日子,也沒有等到誰人記起她的存在。

第二日清晨,她紅著雙眼,踉踉蹌蹌走回家中,等待她的隻有那個同父異母的大哥鬱唐毫不留情的咒罵和踢打。

而這一切,僅僅也隻是因為,今早的她沒有為他及時奉上用以洗漱的溫水,卻還敢在他麵前哭哭啼啼。

那之後的每一個日夜,她還如從前一樣,始終是那個誰都可以踐踏一腳的孩子。然後就這樣熬到多年以後,熬到熬不下去了,乾脆便了斷了那不被人需要的一生。

老實說,一百多年過去了,鬱鈴也算無憂無慮地重新活了一次,這個世界很多的人和事對她而言都不再重要。

她都有點忘了,當初的自己是抱著怎樣的想法,把這支靈簽掛上了守護全族的神樹。

反正這一次,她不想求這位從未在意過她的“神靈”了。

鬱鈴站起身來,於指尖凝出一道微弱的白光,揉碎了祈願的靈簽,轉身循著記憶走向了自己曾經久住的房子。

那是鬱家大宅角落裡半間被收拾出來的雜物房,裡頭連一扇窗都沒有,空出來的位置擠得隻放得下一張木板床,一副瘸了一腳的矮桌矮凳,一個擠滿了衣物和雜物的木頭箱子。

鬱鈴覺得自己有必要離開這個“家”,下意識想要回來收拾一下行李。

可真當再次回到這間臥房,才反應過來曾經的自己是真的一無所有,就算扯下床單把除木床桌椅外的全部物件打個包,背到身上都不會嫌重的那種。

身無分文的自己該去哪兒呢?

天色漸暗,她坐在小小的板凳上沉思了一會兒。

自己成人禮的那日,也就是今天,淅泉山來了個城裡的妖精。

她不知此妖是何身份、因何而來,但知木族全族甚至淅泉山所有妖精都將其奉為貴客。

記憶中,她在神樹之下跪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心灰意冷之時,恰好聽聞了那位貴客離開的消息。

城裡的妖精……

這讓她想起了鬱家的宅子裡,那個胡子花白的狗尾巴草老管家。

就在她上輩子決意逃離塵世之前,時不時還能見到這位管家站在山頭,對一些人形都幻化不好的小妖們反覆叨念。

他說,說什麼要不是那些在山外築起了層層高樓的人類砍伐了太多的山林,妖族也不會衰敗到這個地步。

他說,似乎也就百多年,外麵卻好像變了天,煉獄似的,沒有一點生氣。

他還說,淅泉山是木族最後的淨土了,要是哪天人類敢把那些帶爪子的“鐵牛”開過來,他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為孩子們趕走他們。

可後來,真有族人去了趟外麵,回來時頂著一頭泛黃的大卷發,穿著一身外頭帶回來的漂亮衣服,兩眼放光、嗓門超大地向大家說起了外麵的好。

山的外頭,是人類的大城市。

聽說,那些不懂法術的人類可會過日子了。

他們能乘坐速度比飛鳥還快的各種交通工具,他們能通過一隻小小的手機在千裡之外與他人隨意交流,他們還有不需要耗費靈力就能顯像成影的鐵盒子,以及許許多多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服。

老管家聽了,連連搖頭,眼裡嘴裡,滿滿都是厭棄。

可去過城裡的妖精就是得到大家的羨慕,而山裡的妖精們也都向往起了外麵的世界。

若非山中結界特殊,修為不夠者十有八九迷失其中,根本尋不到出山的路,早不知有多少妖精明知外麵的世界規矩更多、自由更少,也要離開此處了。

要不,就去城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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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鈴這般想著,起身朝那自己本不該前往的地方跑了過去。

……

鬱鈴的記憶中,這個分外老舊的宅子裡,從來沒有哪一日有此刻這樣的熱鬨。

也對,她的爺爺,木族的一族之長,今天可是特意為了那位貴客於宅中大擺宴席。

一時之間,山中數百妖靈儘數聚滿了鬱家老宅的裡裡外外。

除去可以長久幻化完整人形的妖精外,還有牆邊、屋頂忽然多出來的花兒,花邊不住徘徊的小小蟲鳥,都是來此湊熱鬨的小妖。

今夜此處的靈息如此雜亂,沒有人在意鬱鈴的到來,如同上輩子沒有人在意她並未到來一樣,本該在今日擁有一個成年禮的她,始終都是無人在意的存在。

要不是過來看了一眼,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成年禮竟是一個如此熱鬨的日子——儘管所有的熱鬨都與她無關。

也不知那位貴客在哪兒,究竟是何身份,為什麼能讓堂堂木族的族長如此重視……

鬱鈴個子瘦小,可以輕鬆地穿梭於來回走動的人群之中。

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她特意壓低了自己本就低到不能再低的存在感,安安靜靜躲進人群,又悄悄繞過了管家的視線,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幻回一朵小小的棉花,將自己高高掛起,四下張望起來。

下一秒,她隻覺一顆心猛地收縮了一下。

她望見了不遠處盛裝的幾位堂姐表姐,還有平日裡對自己最嗤之以鼻,永遠一口一個“小賤種”的哥哥鬱唐。

可這都不足以吸引她的視線。

真正讓鬱鈴在意的,是那個被他們所簇擁的“貴客”。

那是一個女人,她長發銀白,生著一張好看得要命的狐%e5%aa%9a臉,眉目卻是微冷,身上那一襲霧霾藍的輕紗長裙,似是從天邊雲霧裡裁來的,由內而外皆裹挾著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感。

無論是那一頭銀絲,眉眼中的漠然,還是這不曾見過的穿著打扮,這位貴客對鬱鈴而言都是分外陌生的。

可這張臉,她絕對認識!

那就是林雙啊,那隻對她無微不至的狐狸!

……

鬱鈴猶豫了很久,晚宴散去,餐盤撤下,管家幻出了許多掃把那麼大的狗尾巴草,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清掃起了臟亂的大堂,她依舊沒敢確認自己的判斷。

因為她得知了那位貴客的身份——現如今狐族的族長,九尾靈狐鐘楚雲。

名字對不上,發色對不上,感覺對不上……

可不知為何,她就是抱有一絲僥幸。

萬一呢?

萬一那個對自己千般好的狐狸,就是和自己一樣,被那道天雷給一起劈過來了呢?

這不是沒有可能啊!

她這般想著,暗暗自遠處跟了上去,見鐘楚雲被安排在了一間客房,便也化作一朵棉花,幽幽飄至房頂,張開小葉子默默抱住了自己。

她貼著身下的瓦片,吹著秋夜的涼風,望著天邊微冷的月色,不自覺發起了呆。

院中的桂花開著,於此夜填了這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