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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點翕動。

“五年前。”明危亭說,“我父親過世。”

明危亭沉默少傾,又繼續說下去:“那段時間裡,我不清楚是什麼感覺。”

明家親緣疏遠,明危亭是由明祿照顧長大的,並不記得有和家人相關太過溫馨的記憶,但也同樣沒發生過什麼矛盾和傷害。

明家上代的先生是在海難裡意外過世的,當時局麵十分混亂。接下來三年多的時間,基本都在忙這件事,也沒什麼閒餘的工夫給人去細想。

但即使是這樣,偶爾坐下來時忽然意識到這件事,明危亭依然會想起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茫然。

難過和思念都是後來才會有的,最初的那個感受,就隻是茫然。

有著緊密聯係的人忽然消失,而且永遠再不可能找得到,忽然生出的強烈的、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走的茫然。

所以即使遠不足以感同身受,他也依然能夠想得到,駱熾在任夫人的葬禮上為什麼沒有哭。

“我在十年前就見過你。”明危亭摸了摸駱熾的頭發,“那時候沒有下船去找你,是因為我在想,怎麼會有那麼酷的一團火,誰也不該打擾他。”

他不清楚駱熾原來自己不知道這一點,所以把酷字記下來,反複說給對方聽。

明家人一直生活在郵輪上,偶爾下船去島上度假。再豪華的郵輪總有邊界,再大的島也四麵環水,那些邊界都不該用來困住那團火。

“我因為這件事後悔。”

明危亭說:“我隻想過不該有邊界,但你在那一年沒有了家。”

駱熾被他遮著眼睛,%e8%83%b8腔在最後一個字眼裡不動,像是這具身體忽然忘記了呼吸。

明危亭沒有挪開那隻手。

他察覺到駱熾在搖頭。

大概是那團霧和外麵隔得實在太遠了,又或許是吃下的藥早已經起了效,駱熾能攢出的力氣實在太弱,搖頭的力道幾乎微不可查。

但駱熾還是在固執地搖頭,不肯把責任哪怕稍分給他。

所以明危亭也改口:“……但是。”

他察覺到駱熾停下來聽,就繼續說下去:“但是,以我那時候會做的事,如果下船,大概會敲門去邀請你去做明家人。”

明家一向都是這樣,血緣關係其實並不緊要,見到有才能的人就會邀請對方加入。祿叔當年就是酒店的門童,十幾歲被祖父邀請上了船,風風雨雨已近六十個年頭。

他會選擇下船的時間不會太早,駱熾那時候多半已經睡熟了,很可能是任姨來開門,遇到一個深夜來給火苗改姓的不速之客。

“然後,”明危亭學他說話,“姨姨會舉著笤帚,把我轟出去。”

駱熾咳嗽了一聲。

明危亭看見駱熾的嘴角忽然抿起來,心頭也忽然跟著一暖。

他不清楚這種暖意的由來,察覺到眼睫掀起的氣流輕輕刮過掌心,就把手挪開。

房間內的燈光不至於刺激到視線,駱熾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了他。

明危亭迎上駱熾的視線。

……

和這些天都不一樣,不是沒有煩惱、但也什麼都不記得的駱熾,卻也並不隔著霧。

駱熾的眼睛安靜清澈,因為他剛才的假設,那雙眼睛彎起來一點,沒有水汽。

明危亭低聲叫他:“火苗。”

駱熾的眼睛更彎,他看著影子先生,想要調動力氣開口,卻被明危亭輕按住手腕:“聽我說。”

這些天的朝夕相處,明危亭一直在學習,終於逐漸能理解駱熾的想法和感受。他碰了下駱熾的眼睫,見到駱熾眨眼,心裡跟著放鬆,神色也更柔和。

他想十三歲的駱熾,一個人扶任姨的靈,一個人給來往的賓客回禮,一個人做任姨的孩子。

駱熾絕不在那時候哭,不隻是因為刹那間隻剩下自己一個的強烈茫然,更因為駱熾絕不肯讓任姨擔心。

發現海螺丟了的那天,駱熾無師自通地習得了要怎麼把一部分自己藏起來。

駱熾在一夜之間沒有了家,不再被人護著、也沒有人再教他要怎麼做,所以這成了他不讓任姨擔心的唯一的辦法。

被支出去的那個深夜,被難以置信地噩耗砸得近乎窒息,隻能靠死死咬著手臂硬生生挨過去的噬骨的疼,就這麼被塞進最保險的地方,密不透風藏了十年。

“不會讓姨姨擔心。”明危亭輕聲說,“我們藏起來。”

駱熾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抬頭。

明危亭攬住他的肩背,把他從平躺著的姿勢抱起來。

這次駱熾儘力配合他的動作,但能使出的力氣畢竟太弱,還是被他扶著手臂,才在床頭靠穩。

明危亭扶著他坐穩,就站起身,去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外套。

這件外套是明祿特意拿上來,放在房間裡的。明危亭沒有用香水的習慣,開始照顧駱熾後也不再碰煙,上麵沒什麼特殊的味道。

明危亭回到床邊,他用外套把駱熾罩住。

忽然間覆下來的黑暗讓駱熾一怔。

他其實不適應這種無法探知外界的黑暗,蟄伏著的不安無聲蔓延。駱熾的呼吸稍稍急促,幾乎忍不住想要立即從裡麵離開。

但下一刻,卻有人透過那片漆黑,重新把他抱穩。

明危亭會抱他,多半是因為駱熾不方便行動,或是身體弱得太厲害,實在沒有力氣。

因為是要照顧人,所以明危亭每次都會仔細掌握力道,也會特彆留意發力的位置,以免駱熾哪裡懸空或是被硌得難受。

這一次的力道和之前的都不同,駱熾幾乎被那種力道整個束縛住。

他幾乎被那種力道束縛到完全動彈不得,又或者是並不是這個目的,對方是在牢牢抱著他,這樣使力,是為了把他從什麼裡用力拖出來——

駱熾嗆咳出聲。他正坐在彆墅新修繕過的臥室裡——他當然很清楚彆墅被重新修繕過,他很清楚這不是他熟悉的望海彆墅——他正坐在臥室裡,可他卻像是被從一片漆黑的冰海裡硬生生拖出來。

他以為自己死了,然後有力道硬拖著他向上遊。

他被海水拽著墜沉下去,但有人非要他往上。

駱熾控製不住地低低嗆咳,他不再急著從外套裡出去了,他隔著那件外套,摸索到拖著他往上的手臂。

他把骨頭裡的力氣逼著往外榨,全送到那隻手上。

“火苗。”明危亭說,“人不會被一座墓困住。”

駱熾握住他的手臂。

“明家世代都在海上,有的人被送去陸地,有的人被灑進海裡。人死後就是自由的,會變成風,變成雲,會變成一片海浪。”

明危亭說:“因為什麼都有可能,所以有一種假設。”

“有一種假設,姨姨變成了海浪,找到了那個弄丟的海螺。”

“海底的洋流隻能沿著一定方向走,不能轉道,帶著海螺走不快。”

“那個粉絲又很差勁,總是到處跑。”

“錯過了很多次,花了很多年。”

明危亭根本不擅長講故事,尤其是這種沒有事先準備的內容,說一句就會停一句,然後再繼續向下說。

“有一天,姨姨終於找到了這個粉絲,又累又生氣,卷著海螺一把扔出去。”

明危亭想了想:“砸在了這個粉絲的腦袋上。”

駱熾在他懷裡咳嗽著笑出聲。

駱熾笑得渾身發抖,他的呼吸越來越急,握著明危亭的手臂的手也開始微微打顫。

他一點一點蜷起身體,在那件外套裡慢慢藏起來。

“然後。”明危亭低聲說,“我撿到了。”

那天駱熾剛想起海螺的事,在明祿的提醒下,明危亭曾經給出過這個回答——當時他並不知道海螺裡的內容,隻是為了安撫駱熾,所以那個回答也並不能真正作數。

可在那一天之後,駱熾又不問他。

駱熾不問他,他隻好自己編故事,自己給答案。

明危亭用外套把他藏起來,不讓任姨看到火苗難過。

明危亭隔著外套,在駱熾左耳旁,慢慢地再把答案說一次。

“我撿到了。”明危亭說,“所以來接你。”

“現在。”┆思┆兔┆網┆

明危亭輕聲問:“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回家嗎?”

第48章 船長

駱熾抵在他的肩上。

駱熾用力抵在他肩上, 單薄瘦削的脊背因為急促嗆咳打著顫,卻依然不管不顧榨取力氣,握住他的手臂。

那種力道完全不隻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

暗淡稀薄的霧氣裡, 濕透了的落葉被海風卷開。

枳木的枝杈間迸出幾顆明明滅滅的火星。然後一瞬間, 有火不顧一切地吞噬著一切現實一切過往掙紮著燎起來。

火燎起來, 用上不計代價寧可把自己燃儘的力道,撲出來去碰覆落的影子。

明危亭把駱熾拖回懷裡抱實。

駱熾不出聲, 渾身痛得悸顫,在外套下死死蜷緊。

他的頭現在不疼,完全不疼, 疼是身上來的。可能是%e8%83%b8腔裡某個早沒感覺的地方, 可能是脊骨的某段骨髓。

激烈得像是能把他焚儘的劇痛一瞬間吞沒了他。他或許是在那一瞬間被剝淨了血肉, 連骨頭也一刀一刀刮淨, 他像是站在自己的身體旁邊,看著那把火把自己全燒完。

原來不一定是灰白的冷燼。

原來不一定是冷燼。

明危亭抱著駱熾,抬手護住駱熾頭頸, 把人擁在肘彎。

他給出比駱熾榨出的力道更明確的回應,直到懷裡的身體終於開始放鬆,慢慢停下那種幾乎是瞬間爆發出的戰栗。

……

臥室門外, 來送製氧機的明祿沒有進門,迎上明危亭的視線, 放心地笑了笑,把機器輕輕放在門口。

明危亭沒有急著起身過去拿。

他等到駱熾的氣息已經差不多平複,掀開外套的一角, 自己也俯肩進去。

一件外套遮兩個人就已經不大夠, 四麵八方都有光鑽進來。

駱熾垂著視線,正專心調整著呼吸, 被光引得怔了下。

他有些好奇,彎了彎眼睛,看著眼前忽然出現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摸了摸駱熾完全汗濕的脊背,抬手讓駱熾靠在自己身上,用袖口一點一點拭乾淨那張臉上的淋漓淚痕。

明危亭的動作很仔細,他和駱熾一起在外套下,聲音也輕:“明天要不要去沙灘?”

……

這個問題固然重要,但放在這種時候就有些突兀了。

駱熾微微睜大了眼睛,還是遵守真心話的規則,點了點頭。

明危亭又問:“明天要不要吃桃子糖?”

駱熾的喉嚨微微動了下。他這些天快被藥灌得苦透了,口腔裡幾乎已經出現桃子的香氣,輕輕點頭。

明危亭問:“明天要不要回家?”

駱熾已經下意識點頭,點到一半才忽然意識到這次的問題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