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他也回國陪母親和妹妹,慢慢學會該怎麼當一個兄長。
他那時甚至忍不住覺得駱枳任性。為什麼就因為一個名字,要把全家鬨得雞犬不寧,為什麼這麼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這樣想著,視線裡大概也帶了不耐和譴責。
十歲的駱枳站在他的注視下,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終於變得徹底蒼白。他慢慢垂下眼睛,唇角被虎牙的尖咬出一點不起眼的傷口,血珠悄然滲出來。
然後駱枳走到櫃台前,抓起筆,一遍一遍把父親改過的那個名字描實。
那一場晴天霹靂的無妄之災,終歸徹底改變了家裡每個人的命運和生活軌跡。
在那之後,駱枳沒再有過生日。
……而他現在坐在這裡,做一件在他看來簡直無聊到可笑的事。
駱鈞一點點撚滅指間的煙。
就在船上,他還對駱枳冷語相向,認為駱枳是在和他耍花招,質問駱枳為什麼要偷偷跟上船。
他根本沒看出駱枳的狀態不對,這很難看出來嗎?現在回憶的時候能找出太多異常的細節,可他隻是覺得駱枳的反常是源於喝醉了。
簡懷逸說得對,就連現在的他,也還是自私的。
因為一個駱枳已經死亡的可能性,他開始沒完沒了地回溯自己的記憶。
他在記憶裡不斷翻找駱枳,試圖證明自己不是對駱枳最壞的那個。
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隻是想證明,自己不是罪魁禍首。
……
渡船靠岸的時間其實比想象中的要短。
一下船,駱鈞就意識到了簡懷逸為什麼不嫌麻煩,還要特地再演那樣一出戲。
因為那次“推搡”,簡懷逸掉下了水——雖然船快靠岸,水已經不深,人也很快就被救了上來,但保險起見,船主還是報了警。
他在船上有疑似故意傷害的行為,所以在見到家人之前,要先被帶走問訊。
公事公辦的問訊,隻是調查當時的情況。駱鈞並沒有被為難,他知道簡懷逸不是為了為難他,而是想要這個時間差。
有了這個時間差,簡懷逸就會比他先見到家人,比他先見到父母和駱橙。
駱鈞不懷疑簡懷逸編故事的能力。
所以,當他走出問訊室時,看著外麵空無一人的等候區、又確認了手機裡沒有任何新的信息和電話後,已經差不多猜出了自己被問訊著兩個小時內發生的事。
現在駱鈞坐在長椅上,繼續翻自己的記憶,繼續絞儘腦汁地去找出一個比自己對駱枳更壞的人,來作為自己並非是罪魁禍首的證據。
他們上岸後沒多久,外麵就突兀地下了場暴雨。在警方進行問訊的時候,那場暴雨幾乎要把窗外的樹掀翻,讓人懷疑是不是哪一場台風意外登陸了。
雨停後,陰了許多天的天氣一下就好了起來。
陽光亮到燙人,天空像是被徹底洗過,陰沉沉堆著的雲像是全變成雨下透了,藍得異常刺眼。
然後他忽然想起,他其實記得駱枳醉了是什麼樣。
駱枳醉了以後很乖,很愛說話但聲音很小,眼睛裡有霧,一直彎著眼睛笑。
駱鈞那時候帶的團隊剛簽下一筆重要的單子,在一家葡萄酒莊園開慶功會,碰巧遇上了淮生娛樂的人也在團建。
駱鈞這邊的團隊裡有個部門負責人,三十出頭精英級彆的女經理。平時叱吒風雲殺伐果斷,當場就被駱枳乖得心都化了,扯著自己部門全坐過去聽他講故事。
那天的天氣也是這樣藍到刺眼,駱枳坐在一棵樹下,在講自己的一場噩夢。
噩夢的內容是他和一群人玩捉迷藏遊戲。
他們這裡捉迷藏的規則和彆的地方不大一樣,是所有人圍成一圈邊唱童謠邊走,在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所有人抬起手隨機指一個人。
被指得最多的那個人,有十秒鐘的時間完全不能動,
這十秒鐘裡,所有人會一哄而散全都不見,隻留下那個被指出來的人站在原地。
“這也不是噩夢呀。”一個新人小姑娘聽得好奇,“捉迷藏不好玩嗎?”
……
駱枳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依然彎著眼睛笑,眼睛裡的霧卻越來越深。
那些朦朧的水汽最終沒有蓄積起來。
直到這時候,駱鈞才終於知道這為什麼是一場噩夢。
駱枳被所有人指出來,作為弄丟妹妹、讓母親傷心的罪魁禍首。
然後他們得以各自順利藏起來,不必被愧疚和自責找上門,繼續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生活,留下駱枳站在原地。
然後駱枳一直被他們留在原地。
駱鈞停下翻找記憶的可笑行徑,他已經看了十遍所有獲救人員名單,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來,沒有找到想找的那個名字。
駱枳不擅長玩這個遊戲,現在駱枳出局了。
這場漫長過頭的噩夢終於在駱枳這裡結束了。
駱鈞一遍遍翻著手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找到什麼,找律師起訴簡懷逸?沒有意義,簡懷逸太清楚他的脾氣秉性,太了解他會乾什麼。
他在那艘救援船上,聽著簡懷逸一個字都不差地說出他心裡的想法,才忽然發覺原來自己是這樣一個人。
他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因為拒絕麵對“是自己沒有保護好弟弟”的事實,所以他根本不願意見駱枳,他比誰都反感駱枳,恨不得駱枳消失,他用一切證據證明駱枳本來就不是個該被好好對待的弟弟。
因為拒絕麵對“是自己沒有保護好弟弟”的事實,所以就隻敢冷眼站在邊上,看著那個連名字都被人搶走的孩子被扔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
駱鈞劃著手機,掃見一個存在聯係人裡的電話。
他忽然坐直,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握著手機的手甚至已經隱隱有青筋迸起,不得不深呼吸了幾次才慢慢點下呼叫鍵。
另一邊並沒有接起電話。
駱鈞並不意外,他插上耳機,又撥了幾次。
耳機裡終於傳來了接通的提示音。
駱鈞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他用力捏了捏手機,讓聲音足夠穩定:“明先生。”
他儘量簡潔地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就直接挑明:“無意打擾……我弟弟在貴公司發生海難的那艘郵輪上。”
駱鈞艱難地斟酌措辭,他並不認識對方,明家所在的圈子並不允許輕易擠進去,這隻是某次商業洽談得來的一個小報酬。
如果這依然是一場生意場上的洽談,駱鈞可以從容挑出最合適的不卑不亢的態度。
但他是依然在不停逃避的凶手,他還是抱著那樣可笑的自私念頭,試圖洗脫自己的罪名。
“獲救名單上沒有他。”駱鈞低聲說下去,“我想托您查一查……”
對方停頓了下,似乎是拿起了什麼東西:“叫什麼?”
“駱枳。”駱鈞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那口氣幾乎全淤在了%e8%83%b8口,他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按著耳機的手冰涼,“木字旁,隻有的……”
電話另一頭的紙張聲嘩啦一響。
對方說:“抱歉。”
駱鈞的喉嚨輕輕動了下。
他還想再說什麼,張了張嘴,儘力平靜地笑了下:“什麼?”
為什麼要抱歉?
抱什麼歉?
他可以肯定駱枳不在獲救名單上,他快把那份名單背下來了……對方答得這麼快,是在哪看到了駱枳的名字?
除了獲救名單,還有什麼名單?
“應該已經通知家屬了。”對方問,“他們沒有告知你?”
駱鈞說不出話,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寒意一寸一寸沿著手掌上行,鉗住整條手臂。
他不開口,於是對麵也再度道了聲歉,就掛斷了電話。
……@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天藍得像是洗過,陽光燙人。
像是有陽光被風攪拌著溶解了進去,海水也變成了澄淨通透藍綠色,拍在船身上,拂開雪白的泡沫。
年輕過頭的那位“明先生”掛斷了電話。
他把手機交給身旁的船員,離開甲板,回到自己專屬的套間內。
海風撥開窗簾,一點陽光不動聲色地滑進來,棲落在枕邊。
床上的人陷在柔軟的被褥裡,蒼白安靜,如果不是呼吸時%e8%83%b8廓的微弱起伏,幾乎找不出任何一點能生命存在的跡象。
大概是累得實在過了頭,他對被放回枕邊的幾張紙質樂譜全無察覺,依然無知無覺沉睡著。
吉他和畫板委屈兮兮擠在床邊,那個價格不貴質量倒是不錯的旅行包掛在實木衣架上,或許正在給新鄰居吹噓自己經曆過的大風大浪。
那張來自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火苗先生,雨中練筆的“我沒有做過壞事”的昂貴作品回到了畫板上。
它被揉得皺到不行,又泡了幾次水,即使被重新找了郵輪上常駐的專業畫家處理過,上麵的字跡也已經很模糊了。
所以到現在還沒成功付賬的“明先生”也隻好坐在床邊。
明先生放輕動作,拿過他垂著的手,在他的掌心慢慢寫了第四十七個“嗯”。
第22章 塵白
駱鈞坐了很久, 才意識到電話裡隻剩下了掛斷的忙音。
這也沒什麼奇怪,
畢竟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對方的態度和緩,多半是把他當作遇難者的家屬對待, 自然不會像生意場上那樣客套寒暄。
那個明家……原本也沒有和他客套寒暄的必要。
明家的領域在海上, 不僅做郵輪和海貿生意。少有人清楚這個盤踞海上的家族究竟有多深的底蘊, 隻不過凡是生意裡有船的都知道規矩。
公海上那幾條最熱的航線,起了衝突糾紛要去找明家裁定;海運途中遇到了什麼麻煩, 隻要及時求明家庇護,多半也能轉危為安。
這次出事故的隻是明家旗下相當不起眼的一艘中噸位郵輪。救援相當專業且及時,絕大部分人隻是受了些驚嚇, 連受傷都是少數, 針對每位乘客給出的理賠金額依然已經高到令人咋舌。
駱鈞漫無邊際地想著, 忽然後知後覺, 被自己最初那個念頭裡的某個詞尖銳地刺了一下。
那個想法卻變得越來越尖銳,直到刺穿了他的皮肉,血跡斑斑地勒得他動彈不得。
……遇難者。
明明救援專業又及時, 連受傷都是少數,為什麼會有人遇難?
為什麼遇難的人偏偏是駱枳?
他這樣想著,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些想法的可笑。他像是正在做一份拙劣的呈堂證供, 每個字都在拚死抵賴,每個字都在不打自招。
因為他直到最後才想起駱枳, 所以即使再專業的救援,也趕不及去救一個不會動的空殼。
因為他眼睜睜看著他的弟弟變成了一個空殼。
他終於無法抵賴他的罪行,那罪行不僅限於郵輪遭遇的海難, 而要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