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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有雨 明開夜合 4395 字 6個月前

聽不懂,但聽不懂自有聽不懂的趣味。

阿吉在觀眾台架著攝像機攝影,阿順管後台調度,葉嘉樹是負責音響的。他就站在宋菀身旁,節目演出中間偶爾轉頭看一眼,她摟著阿喜正看得入迷。

晚會散場,又燃起篝火,大家不分演員觀眾,全在大場壩中央手拉手跳起舞來。阿吉和阿順也牽著也加入進去,葉嘉樹抬了個按鈕,把音響裡的音樂關了,夜空裡蕩起唱歌的和聲。

葉嘉樹轉頭看宋菀,“你去嗎?”

宋菀搖頭。

葉嘉樹也不勉強,從口袋裡摸出支煙點燃,把凳子拉近,在宋菀身旁坐下。

“玩得開心嗎?”

宋菀點頭。

兩人一起往跳舞的人群中看去。

忽聽“砰”地一聲,天光一亮,一蓬紅色煙火猝然炸開。

宋菀嚇得縮了一下脖子,條件反射循著那聲音去看,一朵又一朵,開了散,散了開。

歡呼聲、尖叫聲,潮水一樣地湧來。

葉嘉樹大聲問:“去近一點的地方看?”

“好啊!”

葉嘉樹丟了煙,抬腳碾滅,忽地將她的手一攥,向外飛奔。

宋菀被他拽得差一點跌倒,趔趄了一下,慌忙跟上。

他倆跑到了大道上,聽見發動機“嘟嘟嘟嘟”的聲響,恰逢一輛拖拉機噴著濃煙開過來。

葉嘉樹又問:“想不想吃雪糕?”

天上一陣轟鳴,宋菀沒聽清,“什麼?”

葉嘉樹將車子一攔,問了開拖拉機的老鄉兩句話,而後衝宋菀一抬下巴,“上去!”

“上去?”

葉嘉樹走了過來,“準備好。”

他忽地伸出手,在宋菀身後穩穩托住她的腰,往上一抬。宋菀嚇得趕緊抓住擋板,她回頭看了葉嘉樹一眼,一咬牙,抓著欄板翻上了車鬥。

葉嘉樹緊隨其後,一躍而上,動作輕盈。

那拖拉機是運竹子的,他們就這樣躺下去,拖拉機軋軋地碾著泥路,每一波煙花散儘,露出背後黑沉的夜空,星星就趕著似的爭先恐後落入眼中。

葉嘉樹手掌墊在後腦勺,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一枝竹葉拂到他臉上,他騰出手,扯了一片,拿手指把葉蠟擦乾淨,放在唇邊,一用力,一聲嘯音飛出去,鳥叫一樣。

宋菀仿佛被浸在一汪淺淺的水中,夜色和葉嘉樹吹出的聲音像浮力一樣托著她輕輕搖晃,像在半夢半醒間,寧靜而恍惚。

這一瞬間,哪怕隻有這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總算掙脫了唐蹇謙的束縛,她在清晰的心跳聲中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渴望。折磨她也刺痛她。生的渴望。

拖拉機在村裡最大的雜貨店門口的場壩上停下,葉嘉樹道了聲謝,和宋菀一塊兒跳下車。

冰櫃就擺在門口簷下,昏昏暗暗的一盞外燈,燈下蚊子嗡嗡亂繞。

打開冰櫃,寒氣撲麵而來。

“喜歡什麼口味?”

“草莓。”

“沒有。”

“巧克力。”

“沒有。”

“芒果。”

“也沒有。”

“那有什麼?”

“隻有這個。”葉嘉樹揀出一支凍得梆硬的冰棍。

“……”

“湊合吃吧。”

兩人沿著石子路往回走,把冰棍嚼得嘎吱嘎吱響。

石子路上一排剛立沒多久的電線杆,沒有路燈,但月色皎潔,兩側水田裡被照得發亮,能聽見蛙聲。煙火已經放完了,遠山近水的寂靜。

“宋菀。”

“嗯?”宋菀轉頭。

葉嘉樹正看著她,那眼神她覺得陌生,好像他不僅僅是在看她,是透過她去看一些更本質的東西,一些,生命裡不得不臣服的東西。

葉嘉樹叼著冰棍,雙臂交叉墊在腦後,話含混不清,“我倆挺像的。”

懦弱的人才會粉飾太平,可他們又不夠懦弱,被本不重要的責任感束縛,一生困於不得解脫的囚籠。

他羨慕阿順阿吉和阿喜,茫茫紅塵中他們活得像這月光下的青稻田,為風折腰,不聽人命。

宋菀感覺有冰雪一樣痛感在漸漸掏空她的心臟,是了,她為什麼既感到害怕又想要靠近,因為相似。

可如果不是認識了這份相似並與其觀照,她原本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悲哀。

☆、第十四章

鎮上燈火皆寂,街頭的腳步聲能一直傳到街尾。他們把車停在鎮口,踏著乾淨的石板路走回旅館。越過電線杆頭頂是明淨的夜色,月亮像個黃澄澄的荷包蛋。

這晚宋菀睡得並不平靜,從淩晨開始肚子便一直鬨騰,往廁所跑了幾趟,上吐下瀉。不得已給葉嘉樹撥了一個電話,讓他幫忙問問前台有沒有藥。

沒一會兒,聽見敲門聲,宋菀強撐身體前去把門打開。

葉嘉樹將醫藥箱拿出來擱在屋裡茶幾上,拿上熱水壺轉身去接水燒上。

醫藥箱裡消炎的鎮痛的,什麼類型都有。宋菀估摸自己是吃壞肚子了,掰了幾片治腸胃炎的服下,在葉嘉樹的勸服之下又喝了半杯熱水,再爬上床。

“你先睡一會兒,要是藥沒用我送你去醫院。”

被子拉高蓋住了腦袋,傳來含糊的一聲“嗯”。

怕宋菀再出什麼事,葉嘉樹沒回自己房間,坐在宋菀床對麵的沙發上打起了盹。

約莫過了半小時,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驀地睜眼,瞧見宋菀正從床上爬起來。

“怎麼了?”

宋菀低頭找鞋,靸上以後飛快往廁所衝去。

葉嘉樹急忙跟上去,卻被猛然合上的門一擋,裡麵傳來嘔吐聲,宋菀氣若遊絲:“你彆進來!”

沒多會兒,響起嘩嘩的水聲,葉嘉樹試著將門推開,宋菀一手撐在洗手台上,一手接涼水漱口。

葉嘉樹將一旁刷牙的杯子接滿水遞過去,“我送你去醫院。”

“大晚上的鎮上哪還有醫院開著。”

葉嘉樹沒說話,頓了頓轉身出去了。

宋菀渾身癱軟無力,將馬桶蓋放下就勢一坐,抬手扯了兩張紙巾,擦了擦臉。

沒一會兒,葉嘉樹推門進來,伸手將她兩條胳膊抬起來擱在自己肩上,手臂箍住她腋下將人扶起。

“能站穩嗎?”

宋菀點頭。

葉嘉樹背過身去,“去診所——我背你下去。”

旅館老板熱心,說鎮上有家診所是他朋友開的,還特意打了電話過去打招呼。

等到了樓下,老板已經將車開了過來。老板幫著葉嘉樹將宋菀扶進車後座,囑咐他們有需要幫忙的儘管招呼。

診所裡亮著燈,門也開著。葉嘉樹將人攙進診所治療室的床上坐下,俯身把她腳上拖鞋取下擱在一旁,“你先躺會兒,醫生馬上過來。”

他把布簾掀起來,走了出去。

宋菀躺下,一陣天旋地轉,聲音光線都隔了層膜,模模糊糊的。

沒過多久,她聽見喁喁的說話聲,有人在推她手臂。她睜開眼,對上葉嘉樹的視線。她眼皮被掰開,一束光射進來,醫生讓她張嘴說“啊”,她說“啊”,什麼冰涼的金屬探進來,壓著她的舌頭。

醫生遞給葉嘉樹一支溫度計,“給她測一測體溫。就是吃壞肚子了,問題不大,掛點水睡一覺就能好。你看著,我去配藥。”

葉嘉樹說聲“謝謝。”

溫度計捏在手裡,葉嘉樹有點兒不知所措——畢竟這東西是要擱腋下的。躊躇一霎,還是伸手推一推宋菀的肩膀。宋菀嗯了一聲,彆過臉來,從他手裡接過溫度計。▃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沒發燒,體溫是正常的。配了兩瓶鹽水,很快掛上。宋菀原本還有一點拉肚子的衝動,漸漸腹中那陣絞痛緩緩消失。人像是落入水中,緩慢下沉。

在意識徹底消失之前,她模糊感覺到有人把她露在外麵的胳膊塞進了被子裡。

她喃喃地喚了一聲。

整間診所闃靜無聲,等宋菀睡著,葉嘉樹從口袋裡摸出煙和打火機,走去洗手間。他把煙點燃,吸了一口,抬頭去看,才發現自己滿臉的汗。他把煙擱在洗手台的角上,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

臉上的水沒擦,他仰起頭,把額前頭發往後一捋,再拿起煙,靠著洗手台,緩緩地抽。

他想著方才轉身離開,宋菀那一句雖然模糊,意義卻清楚無誤的稱呼。

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入夢,她喊的是一句“爸爸”。

·

輸過鹽水的宋菀,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渾身輕鬆。

葉嘉樹不在跟前,她手機也沒帶來。她穿上拖鞋正準備出去找人,葉嘉樹掀開布簾,提著早餐進來了。

粥和饅頭,熱騰騰冒著白氣。葉嘉樹揭了蓋子將湯匙遞到她手中,“早知道你腸胃這麼脆弱,就不帶你亂吃了。”

“給你添麻煩了。”

葉嘉樹笑了聲,悶頭咬了口饅頭,“……也不少這一次。”

吃過早餐,兩人回旅館換衣洗漱,葉嘉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看看。

太陽剛升起來,綴在遠處樹梢上,林間有鳥啁啾,薄霧還沒散儘,吹進車窗的風裡有潮濕的水汽。

宋菀點了一支煙,手肘撐在車窗上,看著樹梢上掠過幾隻翠羽的鳥。

車開得很慢,繞著石子的山路一圈又一圈,頭頂天光越發透亮,是在上山。

近一小時後,葉嘉樹把車停在路邊,喊宋菀下車。

林間路上一層落葉,踩上去哢吱哢吱地響,帶草腥味的清新空氣撲鼻而來,葉間似乎下過雨,或是蒸騰作用,葉上還掛著水珠。

葉嘉樹走得很慢,宋菀跟在他身後,不問去哪兒。

步行十來分鐘,樹漸稀少,離山頂越來越近。

“到了。”葉嘉樹撥開樹枝。

一處巨石的台子,突兀生出,立於崖邊。葉嘉樹一步跳上去,轉過身來牽宋菀,“站穩了,有點滑。”

山穀對麵是層層林海,風生而濤起,風滅而濤落,接近於黑色的綠意一重一重襲來,直至將視野填得滿滿當當。

葉嘉樹在石頭上坐下,一腿屈膝,點了支煙,又抬手將煙盒遞給宋菀。

宋菀沒接,但也坐了下來。

“這是個好地方。”

葉嘉樹看她一眼。

“你想過死嗎?”宋菀望著一層滾過一層的林海,“……我覺得這裡是個好地方。”

“你要是從這裡跳下去,我就說不清楚了。”

宋菀笑了,“我沒那個膽子。聽說摔死的人,七竅流血腦漿迸裂,這麼醜的死法,我可接受不了。”

葉嘉樹微眯著眼,視線越過濃重的綠意再往後看,那被薄霧籠罩的儘頭隱約露出城鎮的輪廓。又那麼一個瞬間,他確實想過,如若兩人死在這兒,就沒人能找得到他們了。

“葉嘉樹。”

“嗯。”年輕男人轉過頭來,眼底也似染上了濃重的墨綠。

宋菀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好好活著吧,你也是,我也是。”風在耳畔回響,說出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