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葉嘉樹很淡地笑了笑。
葉嘉樹走過來,“我以為出來就見不到你了。”
“什麼?”
“沒什麼,走吧。”
“去哪兒?”
“你想不想出去散心?”
宋菀毫不猶豫,“不想。”
葉嘉樹低頭看她,“怕唐蹇謙?”
宋菀蹙了蹙眉,抬眼反盯住他,“你在攛掇什麼?”
葉嘉樹愣了一瞬,自嘲一笑,“你倒看得起我。”
似是覺得這話題繼續聊下去便是自取其辱,葉嘉樹收回目光,徑直往外走。
白T恤裡肩胛骨輪廓若隱若現,這樣看去才發現他真的年輕,尚有一種偏於少年感的特質。在他邁出大門的一瞬間,光影恰如其分地切作明暗兩半。年輕男人越發變成一個混沌而曖昧的概念。
宋菀站起身,捏在手中的手機落進包裡,“咚”的一聲。
她追上去,“去哪兒?”
腳步一頓,葉嘉樹回過頭來。他笑起來,眼底像風拂過青色的麥浪。
·
太陽沿著古鎮民居的屋頂切下,在水泥地上投下參差不一的陰影,人在陰影裡行走,衣袖當風,葉嘉樹點了一支煙,淡青色煙霧四散開去。
西南的古鎮,距離南城五六百公裡,還是一片尚未開發的淨土。
他們剛在一家餐館吃過飯,店裡的服務員說著土話,普通話都不大聽得懂,交流起來連比帶劃。
這八年來宋菀基本都待在南城,即便出門也都是唐蹇謙安排好的,歐洲與美洲的繁華之地,過去便是購物,幾趟下來索然無味。於是心生憊懶,反正都是打發時間,不若就待在自己家裡,省得舟車勞頓。
宋菀問葉嘉樹要了一支煙,也抽起來。她已經入鄉隨俗換上了當地風格的棉麻長裙,藏青底碎花,底色極深,襯得人皮膚白得發亮,讓人想到初春陽光下的雪,要融化了一樣。
“想下鄉去玩嗎?”
“這還不算下鄉?”
葉嘉樹笑說:“我有兩個朋友,在鎮轄的民族鄉,他們這兩天過節,有歌舞晚會。”
“你在這兒都有朋友?”
“以前搞搖滾的時候認識的,他們做民族音樂,以前也在南城打拚。”
“好啊,那去看看吧。”
“提前說好啊,那兒窮鄉僻壤,沒鎮上便利。”
宋菀猶豫了,“要在那兒留宿?”
“那倒不用。”
葉嘉樹的這兩位朋友是兩兄弟,一個叫阿吉,一個叫阿順,傈僳族的,現在在配合政府和學者搞民族音樂采集、整理和保存工作。
次日清晨,葉嘉樹在鎮口跟兩兄弟碰上,兩人開著一輛麵包車,正在往車裡搬運大型的攝錄設備。
葉嘉樹搭了一把手,問道:“現在出發?”
“差不多了,葉兄弟跟我們一塊兒去,還是自己去。”
“車裡位子夠嗎?我還要帶個人。”
“夠。帶誰?”
“一個朋友。”葉嘉樹往後看了一眼。
兩兄弟跟著看過去,嘿嘿笑了聲。
葉嘉樹不解釋什麼,朝宋菀招呼一聲,“可以出發了。”
後座堆了些東西,三人座變成了兩人座,位置有些擠。葉嘉樹儘量靠窗戶坐著,給宋菀挪出空間。
宋菀往旁邊看,堆放的是一張黑漆漆大鼓,幾支鼓槌,還有些叫不出名的奏鳴樂器。
坐副駕駛的阿順往後看了一眼,笑說:“嘉樹,你今晚也表演個節目吧,好久沒聽你唱歌了。”
“不唱。”
“你不唱那就隻能你朋友唱了。”
“她也不唱。”
“你倆過去白吃白喝,連個節目都不肯表演。”
“我們是客,客人還得表演?”
阿順百折不撓,“不唱歌,跳舞也行啊,你這位朋友學過舞蹈是不是?”
葉嘉樹看宋菀一眼。
宋菀問阿順,“這也能看得出來?”
“能啊,挺明顯的,芭蕾是吧?”
宋菀笑了,“那能看出來學了多久嗎?”
“七八年是有的吧。”
“哎,”葉嘉樹踢一踢副駕駛椅背,“怎麼看的,跟我說說?”
阿順嘿嘿一笑,“不告訴你。”
鄉鎮道路顛簸,車開得很慢,沿路都是樹林,滿目濃蔭,人仿佛走在打翻了的綠色顏料之中。
阿順心情暢快,突然喊號子似的高喊了一聲,緊著拖長聲音,放聲高歌。
那音色高亢又嘹亮,號角一樣穿透了這鐵皮車廂,一聲一聲,蕩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葉間有鳥振翅,撲簌簌地飛起一片,闃靜的樹林立時便熱鬨起來。
葉嘉樹忽地探身往後,從後排座位上,揀出一把樂器,撥了兩下。
這樂器長得有點兒琵琶,但共鳴箱是六角形狀的,比琵琶小,隻有四根弦,上麵綴著一條紅白兩色綢布縫製的背帶。出來的音色悅耳又明亮,恰能和阿順的歌聲完美融合。
歌是方言,聽不懂,但隱約能感覺是首情歌。
開了近兩個小時,車到了村裡。阿順阿吉都是村裡的人,家裡父母聽說要來客,早起就開始準備招待了。
村裡多個民族混居,住在木頭和石頭砌起的瓦房裡,樹木蔥蘢,掩映其間。
阿順阿吉家裡還有個七八歲的小妹妹,叫阿喜,也不怕生,見麵就拉著宋菀去後麵洗手。
後麵院子裡有口水缸,阿喜拿葫蘆瓢從缸裡舀了一瓢水,慢慢澆在宋菀手上。她漢語說得不大流利,有點兒咬著舌頭,“姐姐,你長得真漂亮。”
宋菀笑說:“阿喜也長得漂亮。”
“不……阿吉哥哥一直說我醜,”她指了指自己臉頰,“我有雀斑,雀斑真難看。”
“美國有一個童星,叫林賽羅韓,也有雀斑,而且比你還多呢,一點也不影響大家覺得她長得好看。”
“真的嗎?”
“當然。”宋菀摸一摸她烏黑油亮的辮子,“阿喜長大了一定是個大美人。”
宋菀頓了一下,忽感覺到一束目光。轉過頭去,葉嘉樹正站在通往後院門口的簷下看著她。
屋裡有人喊阿喜,阿喜應了一聲,丟下葫蘆瓢跑進去了。瓢在水缸裡搖搖晃晃,像浪濤裡的一葉小舟。
吃過中飯,阿吉阿順他們到村口去幫忙,那裡正在搭晚上演出的舞台,穿短衫的漢子們一人肩上扛一摞器材,在烈日底下跑得汗流浹背。
宋菀幫不上忙,就躲在棕櫚樹的陰影下,守著茶壺和茶碗的陰影靜靜地看——這是葉嘉樹托付給她照看的,說是阿吉媽媽特意給他們泡的,有草有葉,壺在井水裡涼了很久,喝起來清涼,清熱又解暑。宋菀偷偷嘗過,有一股藥草的怪味,但竟然越喝越喜歡,趁他們不注意,多喝了兩杯。
沒一會兒,舞台搭建好了,阿吉和葉嘉樹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過來喝茶。
阿吉提起茶壺掂了一下,嘟囔:“……怎麼快沒了?都讓阿順省著點喝了。”
“……”宋菀雲淡風輕地彆過了目光。
葉嘉樹喝了口茶,把茶杯擱在小板凳上,提著T恤的下擺抖了抖。
阿吉看他:“怎麼了?”?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背上,好像有蟲爬進去了。”他又使勁抖了抖。
阿吉掀開他T恤看了一眼,葉嘉樹白皙的背上不知道讓什麼蟄了個疙瘩,紅了好大一片。“哎呦,不得了……趕緊去洗個澡,擦點兒藥。”
“沒事,”葉嘉樹把把T恤放下去,“忙完再說吧。”
兩個男人重回到舞台,調試音響設備。
這一地曬處熱,陰處涼,宋菀背靠著樹,無事可做,讓向陽處的熱風襲得昏沉欲睡。
眼要闔不闔的時候,葉嘉樹忽從遠處奔了過來,手裡捏著一隻綠油油的瓶子,二話不說,抓過她手臂,就往%e8%a3%b8.露的皮膚上一陣亂噴。
“哎……”宋菀阻撓的話沒說出口,看見瓶子寫著“驅除蚊蟲叮咬”幾個字。
他當驅蚊水不要錢似的,往她手背上,腳踝上噴了一道又一道,宋菀嗅著,“……我感覺自己像是花露水成了精。”
葉嘉樹笑出聲
花露水是問老鄉借的,葉嘉樹拿回去還,陽光躍動,那背影頎長挺拔,鷂子一樣,矯健而輕盈地地躍上了舞台。
午後三點,舞台搭好了,燈光和音響設備也調試完畢,台下木凳子整齊擺放,隻等天一黑,歌舞晚會正式開始。
大家收工往回走,葉嘉樹三人走到樹下,阿順搖搖茶壺,已經沒水了,嚷道:“哥,你都不給我留一點!”
“你好意思說,都是你喝完的。”
“我沒喝!”
四人往回走,宋菀怕曬,把紗巾拉過頭頂,牢牢包住。她走在最後,落後葉嘉樹半步,看他走一陣便要伸手撓一撓後背,便問:“還沒好?”
“汗浸進去了,沒事。”
回去不是走的來時路,是一條小路,兩側樹木蔽日遮天,讓太陽曬過,一陣一陣衝鼻的草腥氣。
阿吉停下腳步,忽問:“葉兄弟,去不去遊泳!”
宋菀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前方一條河流若隱若現,原來沿路聽見的水聲真不是錯覺。
男人多大都跟小孩兒一樣,阿順和葉嘉樹一聽,立即摩拳擦掌,三人不約而同地撥開了道旁枝葉,向著河流發足狂奔。
片刻,葉嘉樹聲音隔著樹叢傳來,“你在原地等一會兒!”
宋菀猶豫了一瞬,還是跟了過去。
等她費力穿過了最後一片樹叢,往河裡一看,立馬窘得掉頭往回鑽——三個大男人,全脫得赤.條.條,揮臂劃水,在河裡載沉載浮。
宋菀回到原地,守著三人撂下的東西,等了十來分鐘,聽見樹叢那端傳來笑聲。順著葉縫看去,阿吉阿順兄弟已經穿上了衣服,葉嘉樹上衣沒穿,黑色T恤被他濕漉漉地提在手裡。他身上水珠還沒蒸發徹底,襯著蒼綠的樹葉,那皮膚更是白得晃眼。
三人說說笑笑地往回走,等撥開樹葉,葉嘉樹目光與宋菀對上,突然感覺到十分的窘意。他耳根泛紅,掉過身去,把T恤上的水擰了擰,就著濕的,就這麼套上。
到了阿吉兄弟家裡,葉嘉樹找阿順借了衣服換上,阿吉、阿順和阿喜則是換上了傈僳族的傳統服飾。
在家裡吃過晚飯,阿吉一家人浩浩蕩蕩地向著村口出發。
天已經快了,半畝殘陽映在水裡,煙樹暮禽,綠水紅光,人在畫中走。
村口人頭攢動,場下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宋菀沒坐觀眾席,被葉嘉樹領去後放音響的地方。他給她搬來一張椅子,又往她手裡塞了瓶不知道何時拿來的花露水,對她說:“你就坐這兒看。”
沒一會兒,阿喜來後台找哥哥們,看見宋菀,走到她跟前,期期艾艾地問:“……姐姐,我能跟你一起看嗎?”
宋菀把阿喜往自己跟前一摟,笑說:“好啊。”
一段歌舞開場,拉起晚會大幕。節目全是各民族的歌舞,